西西弗的石頭作文

他就是在這座山旁發現西西弗的。

西西弗的石頭作文

這座山高聳入雲,坡度也相當大。他剛剛在山腳繞了幾步,就已經是氣喘吁吁。他仰起頭,看到不停的有人熱情高漲地沿着山向上狂奔,同時另一側也不斷有頹靡的隊伍散亂地走下來——這不足爲奇,他也沒有馬上加入那些同樣剛剛到達這裏,極度興奮的年輕人中。而吸引他的是始終在山的一角緩緩挪動的那一小羣人。那人羣時而稀薄時而緊密,不斷有人咂着舌,露出不可思議的面孔走出來,也有人晃着好奇的目光使出渾身解數擠進去,而唯一衡定不變的就是人羣的中心——那始終朝着一個方向,按同樣的節奏艱難前移的背影——他在向上爬。他細細看了看,興奮之餘,又生出些疑惑:那人咬牙瞪目,全身緊繃,竭力推起一塊巨石,令其沿陡坡向上滾動,身子也趁此向前挪了三步,可石頭滾上去後只停穩了幾秒,隨即又向後滑退兩步,那人絲毫沒有氣餒,只是狠狠吸口氣,又是猛力一推……

就這樣,推三步,退兩步,循環反覆,毫無停歇的意思。他感到十足的驚疑,他聽到周圍有人大喊:“看哪,那是西西弗!”那個發出聲音的傢伙朝那人奔過去,又大喊:“喂,你是西西弗嗎?”

“不,不是——”

那人低着頭,發出沉悶的聲音,異常平靜,自然,甚至不耐煩。

“那你爲什麼如此賣力地推這塊巨石?”此時他也來到那人面前,站穩後又補充了一句“周而復始的?”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那人仍舊在推着石頭,說話的語氣硬生生的:“自我有意識起,就在不停地推它,目的就是把它推到山頂。”

他不解地皺了皺眉,只覺得這人古怪而詭異,而後向四周望望,到處都是懸崖絕壁,突兀的頑石,峭愣愣地紮在地上,聳立着,像一隻只張開的手掌,爭相伸向天空,似乎要去抓那輪太陽。他抹了一下汗淋淋的額頭,不知所措。

“這座山只有一條捷徑。”

他聽到西西弗說——大家都叫那人西西弗——儘管那人不承認,他還看到西西弗的手垂下來,指了指腳下:這條小路的寬度剛好容下巨石,而且已被它磨得光禿禿的,他依稀可看到剛纔巨石滾過的地方有爛掉的草葉,地上的汁水還沒幹。“石頭前面的路,應該還是荒地吧,雜草叢生?”他問。

“不知道,我從沒去過石頭前面的地方,不過可以想象得到——你看這座山,除了亂石就是雜草!”西西弗說着又往前進了一步。

“看來,我只能跟着你走了。”

“不是跟我,是跟着石頭。”

“我幫你推怎麼樣?這樣它也許不會往下滾了,我們能儘快到達山頂!”他以爲西西弗得到一個幫手會很高興,但出乎意料的是,西西弗毫不猶豫地甩開了他那搭在巨石上的手。

“走開!”西西弗面無表情,只吐出兩個字,強而有力。

他一怔,而後瞪着西西弗的脊背,氣哼哼地一跺腳,像個耍賴的孩子。但還是決定跟在西西弗的後面走。而且他發現每次有人提到他起初的問題,西西弗都是這樣回答,即使不是這樣的話,末了西西弗也會突兀地跟一句:“這座山只有一條捷徑。”但沒有人相信他,人們對西西弗的感覺除了怪異就是荒誕,沒有人會像他一樣有追隨西西弗的興致。而山的四面不斷涌下垂頭喪氣的失敗者,通過他們的抱怨可知,撲滅他們熱火般興致的兇手就是荒石雜生的山坡——他們無路可走。

西西弗的腳步艱難而緩慢,他無可奈何,只得順從。順從於西西弗的那種執着——甚至執拗的意念。但他始終無法忍受西西弗沉默的癖性。他試着溫習記憶中,或者說神話中的西西弗。他首先想到的是加繆。加繆信荷馬,於是荷馬的西西弗成了一個最聰明和最謹慎的凡人,對於推石頭,西西弗是老手。西西弗已從中體會到快樂,而他還沉浸在登山的痛苦中。畢竟西西弗已經推了千年的時候,他纔剛剛開始腳下這段路程。他想,他要是有西西弗積累千年的臂力和老繭,再大的石頭也能從他的手中像氣球一樣蹦起。石頭蹦起來時產生的閒暇,他還能遊刃有餘的打量周邊山坡上那些如同拉屎一樣苦憋的推石頭抑或爬山的新人。

其實他也是喜好沉默的人,但現在是兩個沉默的人在一起,氣氛凝成了硬梆梆的石頭,人也不再感覺自己是人。這樣的處境讓他的內心異常逆反,經常處於極度躁動中。自打他出生起,就是一個沉默的小孩。開口很晚,於是他從喉舌中省下的能量都彙集到了腦部,那原來一貫高於頭頂的沉默力量,只能帶給他和大多數人相同的記憶——那是大多數愛沉默的人唯一相同的記憶——他們必須勞而無功,徒勞的往返於沉重的軀殼中。他們最多能從沉默的拔掉擋道自行車的氣門芯子中體驗到一種快樂的徒勞。但是一種不快樂的苦熬,他也有理由認爲沒有更可怕的處罰能超過從事徒勞無功和毫無希望的事物中。

他認爲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西西弗——面前這個緩慢而艱難的背影,這個荒謬的傢伙,被某些同樣荒謬的人認爲是荒謬的英雄——難道是因爲西西弗的激情和所經受的磨難?西西弗藐視神明,仇恨死亡,對生活充滿激情,這必然會受到難以用言語盡述的非人折磨:西西弗以自己的整個身心致力於一種沒有效果的事業。而這是爲了對大地的無限熱愛必須付出的代價。神話中的西西弗在臨死前冒失地要檢驗他妻子對他的愛情。他命令她把他的屍體扔在廣場中央。不舉行任何儀式。於是西西弗重墮地獄。他在地獄裏對那恣意踐踏人類之愛的行徑十分憤慨。他獲得普洛託的允諾重返人間以懲罰他的妻子。但當他又一次看到這大地的面貌,重新領略流水、陽光的撫愛,重新觸摸那火熱的石頭、寬闊的大海的時候,他就再也不願回到陰森的地獄中去了。冥王的詔令、氣憤和警告都無濟於事。他又在地球上生活了多年,面對起伏的山巒,奔騰的大海和大地的微笑他又生活了多年。諸神於是進行干涉。墨丘利跑來揪住這冒犯者的領子,把他從歡樂的生活中拉了出來,強行把他重新投入地獄,在那裏,諸神處罰西西弗不停地把一塊巨石推上山頂,而石頭由於自身的重量又滾下山去,諸神認爲再也沒有比進行這種無效無望的勞動更爲嚴厲的懲罰了。

但這些與他所瞭解的西西弗不同。加繆讓西西弗告訴我們:最高的虔誠是否認諸神並且搬掉石頭。那麼他現在跟隨的西西弗是愚鈍的,他的石頭並不是神話中那樣停止不前,他也並不是永遠停留在山腳下,他始終在向前,向前,只是前方到底還有多遠,誰也不知道,也許這個西西弗就是前方的探路者,但他爲何要頑守巨石?他沒有犯下罪行,沒有諸神強迫他。

他再一次問到西西弗:“你這樣做倒底爲了什麼?你所堅持的是爲了什麼?”他張大了嘴,愣愣地指着巨石,他已準備好接受西西弗以沉默作答的方式,然而西西弗第一次顯出疲憊的神色,他的目光極力向上挑,卻越不過巨石,他的手扶着巨石,第一次停下來說:

“我想用手推動,並扶穩這石頭,卻無能爲力。

可是,我們看不見的風卻能爲所欲爲地折磨它,抽打它。我們也被不可視的手摺磨和抽打得慘不忍睹。”

他驚愕不已——他不明白西西弗在說什麼——他爲此驚愕,他想那畢竟是神話人物,這太奇妙了,而他自己,此刻也已墜入神話之中。

那這個推石頭的傢伙到底是誰呢?除了西西弗,誰還有耐力去反覆推動巨石呢?如果他不是西西弗,那自己所處的神話境地又如何解釋?他迷惑不解,他想真正愚鈍的也許是自己。

“年輕人,你爲什麼要爬這座山呢?”西西弗的突然發問使他措手不及,他似乎早已準備好答案,卻因漫長的時間消耗磨損了他的初衷。他慌慌地答道:“因爲我想去山的那邊。”

“你知道這座山後面是什麼麼?”

“……綠色的原野,碧海藍天。”

“呵呵呵……”,西西弗像是在笑,但他從側面瞧過去,那臉上竟沒有絲毫表情,然後再也不說話。

他繼續跟着走了幾天,西西弗又一次在他毫無準備之下放出“呵呵”的嗓音。

“你還是不自由的;你仍找尋着自由。你的找尋使你如夢遊者似的清醒。

你想往自由的高處去,你的靈魂渴求着自由。但是你的惡劣的本能也熱望着自由。”

西西弗轉過頭,惡狠狠地瞪着他。他驚愕,惶恐,這是西西弗在他跟隨的日子裏第二次

轉頭:

“在我看來,你還是一個幻想着自由的囚犯。唉!這種囚犯的靈魂,變成機智的,同時也變成狡獪的惡劣的。”

他不懂得西西弗所說的話,始終不懂。他對這些看似教誨的話不以爲然,他時刻想的都是關於西西弗的疑問——正如西西弗爲“教誨”他而努力,卻從不思考自身意義一樣。他在想如果西西弗突然反思他所做過的一切,發現自己是爲了某個目標奮鬥了很久而仍沒達到的人,發現原來生活很難盡如人意時,他是否會痛苦?是否懷疑一切所做是否有意義?

神會認爲這是西西弗自己贏得的不可言喻的處罰。處罰讓他永遠活在乾燥的石頭之下與坡地之上,永遠遠離美女和滋潤豐富的生活,永遠體驗單調、乏味、疲勞和沉重。神以爲他不快樂。因此一個叫做福克納的神說:西西弗斯、黑人、本德侖一家等人都在做些什麼呢?“他們在苦熬”!神的這句話準確、深刻地表達出了作爲人的悲涼境遇。推石是西西弗被衆神規定的宿命,就像斜坡是他的命運。人不能改造斜坡時,而只能選擇竭力推石頭。西西弗不正是沒有命運選擇權的沉默的大多數麼?

雖然加繆相信,西西弗所有沉默的歡樂都在這裏。他的命運屬於他,一個人永遠會一再發現他的重負。而西西弗揭示了更崇高的真誠,這真誠舉起了巨石而否定了神祇。雖然加繆因此相信因爲實際行動而否定神祇的西西弗的快樂,從而否定了福克納的苦熬定義。但是其實他們說了都不算。因爲他們並不是西西弗本人。而當本人在回顧他一生中那種種的微妙瞬間時,究竟是想起了諸多無數的苦熬,還是想起一瞬間的快樂呢?

他想,這種意識的覺醒會給西西弗帶來不盡的痛苦,但也有另外一種情況:當西西弗的意識感受到生活原來如此荒謬後,他感受到了無窮的痛苦,可是他卻接受了生活的荒謬,並從中得到了他的幸福——西西弗式的幸福——這種思考方式也會使每個因希望破滅而深陷痛苦或盲目逃避現實的人重新鼓起勇氣,繼續自己的生活,獲得幸福。

但是西西弗式的幸福的生活態度不是完美的,單靠它也不能給人們帶來完全的無痛苦。當擺在面前的只有一條路時,自己不能選擇,目標不再那麼重要,痛苦的味道也不再濃重,只能循着路不停走下去,正如他剛剛接觸這座山時,他迫使自己放棄隨波逐流,選擇跟隨西西弗,但至今也沒有找到幸福。當他尚未意識到希望存在的時候,西西弗叫醒了他:

“你看——”

很簡單的兩個字,卻是他從未聽過的語調,他支起眼睛,順着西西弗直挺的臂膀方向望去——那一刻的激動、欣喜——我無法用文字表達出來,望讀者見諒——因爲在他那雙渾濁矇矓的視線裏,出現了斑點一樣,若隱若現的山頂。

那一刻的激動、欣喜,如此強烈地扼住他的喉嚨,使他忘記呼吸。在此之前的漫長歲月裏,他的視野前方只有西西弗和那塊巨石,他早已忘記了構築世界的其它事物,他早已不知道爲何要爬山、這樣繼續往上走有什麼意義——就如同西西弗不知道爲何去推石頭一樣。而現在,他的希望終於被喚醒——喚醒他的是西西弗——他這樣認爲,因爲如果不是那指引他的臂膀,他不會再拾起將目光越過巨石向前望的信心。

雖然從意識到山頂的存在,到真正抵達山頂,這一路程還是長得不可預料,但比起先前已走過的路,仍是太渺小,太渺小了。雖然希望刺激他渾身熱血沸騰,渴望箭步如飛,但西西弗的腳步並未改變節奏,他只好時而往下跑,然後再跟上來,以此消耗體內過剩的力量。他的最後一次向下跑實在是太遠了,當他跟上來時,他看到了西西弗的正面——一路上西西弗大都是低着頭,他舉目所及的只有那遒勁的脊樑,偶爾的幾句對話,西西弗也只是側過身來,他無法、也從未瞧見西西弗的臉。

此時的西西弗神色蒼白,呆滯。他上前推了推他,不動。他繞過西西弗往上望去——是白雲,他已經站在了最高處,他已經到達了山頂!他情不自禁地跳了起來,卻沒有注意身旁的巨石——它已經蠢蠢欲動——當他回過頭來,想叫醒西西弗時,那塊巨石已壓過西西弗的身體向山下滾去(沒有西西弗的反抗,它滾得是那麼暢快!)他看到喜歡沉默,並且已經永遠沉默的西西弗,翹起嘴角笑了笑,說:“你倒底不是西西弗。”然後,他跳了跳,彷彿抖落了肩上積累許久的塵埃,興奮地望了望山的另一邊,向着陽光深處的黎明大踏步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