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沉默的多種意義解讀

本人素來話語不多,主要是性格的原因,內向、恐懼人羣、沒有安全感,也有對語言既呈現又遮蔽的雙重屬性的警覺。杜尚曾說,在此時代要緩慢、沉默、獨處,我們難以完全做到,這三條要實現是需要很多資源來支撐的。如果沒有生存之虞,如果能回到資源尚未被社會全部控制的前現代,還有可能。杜尚薄有遺產,又無子嗣,當然說得輕巧。

關於沉默的多種意義解讀

與人相處中的沉默會被理解成各種向度。有的時候,沉默寡言會被正常地理解爲性格發“悶”,比如詩友兼同鄉劉澤球來寧,就給他這樣的印象,我自己戲稱爲“悶憋”。有的時候卻會被理解成孤傲,比如前些日子的鳳凰臺詩歌節,本來組委會事先安排要我做十分鐘的發言,雖課務等一應事體繁多,無暇準備,但總歸答應了就要說上幾句。我歷來開會只願意坐在隨時可以開溜的門邊上,在生活中幾乎所有方面都不想被人注意,除了被真正的朋友關注之外。但在會場邊上呆了會兒,場中煙味太重,從小就怕煙味,甚至爸爸也必須去外面去抽菸,且下午還要回學校安排晚上的課,就悄悄撤退了。結果,被一個網友理解成了高傲和對論壇討論的不屑一顧,其實完全不是這樣。簡單往往被理解成複雜,複雜又往往被理解成簡單,世界就是如此,也不奇怪。

有時沉默也會給人留下很美好的印象。比如一次去楚州,頭次吃到正宗的淮揚菜,覺得什麼都特別好吃,何況又有葉櫓老師這樣的前輩在場,也就用不着我和主人多話,悶頭吃我的吧,結果,這位靈心惠質的女主人也是女詩人卻因爲我的言語稀少而印象深刻,從此也奠定了一種無需過多憑藉語言的友誼,一件高興而安慰的事情。

最有趣的一種情況是上海文學報採訪的時候,將我不與任何人“爭競”的.爲人習慣理解成了“脆弱和敏感”,記者是這樣說的:“說到自己熟悉的詩歌話題,他侃侃而談,言語之間不乏北方人的豪氣和衝勁;而一旦就某個話題展開爭論,他的談話即變得有些侷促,盡顯作爲一個詩人所特有的敏感和脆弱;每每到停頓的間歇,他徒然之間會陷入沉思、不安的境地,和周圍的環境頓生一種格格不入之感。或許在這個時候,你纔會理解,他自稱的性格內向、不好跟人交往,並非一句虛言。”其實我僅僅是不喜歡與任何人爭論而已,我只喜歡順暢的交流,甚至在日常朋友的閒聊中,如果意見相左,我也總是打住,這並不是表明我贊同了對方或有些東西我不懂了,而僅僅是不喜歡爭論所帶來的那種彆扭的氣氛而已。說到底,人間的大多事情是不能靠爭論辨明的。如果真想“探討”學術,文本上見好了。還有,我雖恐懼人羣,但又極其好交友,喜歡置身朋友之中那種和諧溫暖的感覺,甚至達到了被已故畫家韋爾喬叫做“好交無類”的程度,是的,只要是真誠的朋友,能玩到一起,就成,不與任何人做功利性的交往,這是我爲人的又一基本原則。

關於沉默,啞石曾說是心靈成熟的標誌,我則認爲是一種巨大的大於我們人類存在的事物把我們攫住了。梅特林克《謙卑者的財富》的首篇就是論“沉默”,說來奇怪,我對自己翻譯的東西會很快忘記掉,關於這篇,我現在也只能回憶起這樣的句子,大概是說,只有人們在相處時敢於沉默的時候,纔是真正靈魂的相遇,說話是爲了掩飾對寂靜的恐懼。

我們彼此還不瞭解,我們還未敢一起保持沉默。梅特林克是說,只有沉默者才能穿越啓示的領域,那堅定、偉大的信仰之光的領域。

想在不敢沉默的喧囂時代驗證誰是你的朋友嗎,那麼就一起沉默吧,如果不用說太多話也不會彼此感覺彆扭尷尬,反會感覺安寧溫馨,你們就是有緣之人。里爾克與瓦雷裏見面的時候,記得就是沒說什麼話,在一起散步、吃好吃的,多好啊。這樣的時刻在我也還是有的,比如讀博士時去北京查資料,與黑大春在八大處喝茶,在秋天的戶外,我們基本就沒有說話,只是聽樹上的松鼠把剝完的鬆籽殼拋到塑料雨棚上發出的嘭嘭聲,看小麻雀在陰影和陽光中反覆跳來跳去,幾乎坐了半個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