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慢慢開抒情散文

房前有花,房後有花。擡擡眼皮,四處是花,更多品種的花,則要在田壩裏幹農活時才能看到。我無法形容花的味道,只覺得那些花很好看:六角形的、七角形的。

花兒慢慢開抒情散文

花的名字,聽村裏人說過,但轉瞬即忘。我只看見花的顏色不同,就認爲品種多樣。不過,我知道那是花,多麼美、多麼美的花。我是一個兒娃子,惹得村裏的女娃子笑話我喜歡花。“兒娃子”、“女娃子”,是我們本地人對“男孩兒”、“女孩兒”的叫法。這種叫法親切、樸實、淳厚。我的媽媽似乎不太喜歡花。她老是說:“花兒呢,你慢慢開。”我不懂媽媽的意思,怎麼叫花兒慢慢開呢?媽媽這時說:“好雨知時節,好人知時候。”前一句我勉強懂,後一句我一點兒也不懂,我依然去看那些多麼美、多麼美的花。也許媽媽看我傻乎乎的吧,媽媽就笑了。媽媽的笑很好看,左邊一個酒窩兒,右邊沒有。我媽媽的模樣確實有韻味,有位畫師曾把我媽媽的模樣畫了下來。我媽媽當時高興了一陣子,後來我媽媽把畫丟進竈洞,燒了。我很心疼。媽媽說:“你看見的,只是一張畫。”

我的媽媽識字不多,懂的道理可不少。我媽媽和我父親生養了四個兒女,我是老大,下面是兩個弟弟一個小妹。我父親在四川廣元煤礦工作,1974年,我父親因安全事故犧牲了。那年,我12歲,小妹才4歲。我的爺爺婆婆只有我父親一個獨子。當時有同情我們家的,有觀望我們家的,也有笑話我們家的。後者還放言,說我們家老的老、小的小,說我的媽媽養不起兒女,供奉不起老人。我不知道我媽媽咬牙沒有,我不知道我媽媽心痛沒有,總之,我媽媽把我們帶大了,把老人伺候得喜笑顏開。我們幾弟妹肯定有不聽話的時候。“磨子莫心安個心,人莫心長個心。”“一個雞蛋吃不飽,一個賊名背到老。”“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張皮。”“變泥鰍,莫怕泥巴糊眼睛。”“人善被人欺,老天爺不欺。”還有很多很多這樣的“諺語”,我的媽媽平素就是這樣教育我們的。我的婆婆活到85歲,我的爺爺94歲無疾而終。我發表了不少文學作品,30歲的時候就被四川省作家協會吸收爲會員;我二弟是個木匠師傅,刨的木枋賊亮平直、四棱上線;我三弟是我們村第一個大學生,現在成都工作;我妹妹在城裏開了個五金店,當了小老闆。我媽媽說:“雞公打鳴了,雞婆下蛋了。”

低頭走路,很累。不是頸子累,是心累。但是我不得不低下頭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再也不下田幹活了,打麻將成了我的唯一。我四處欠賬,朋友、鄉親都躲着我,不與我打招呼,怕我向他們借錢。我媽媽就說我把莊稼人的本分丟了,說我不像她的大娃子了。媽媽說我幾歲就搭板凳煮飯,很勤快;媽媽說我剁豬草把左手二指頭差點兒剁掉,笑笑就過去了;媽媽說我因爲幫着帶幾個小的,沒有讀成大學,就自己發狠心,硬是把寫的字印在了書上;媽媽說我照顧爺爺婆婆,把我的父親的責任擔了起來;媽媽說我現在長大了,反而沒有小時候那麼懂事了。弟弟妹妹記着我以前對他們的好,想把我拉出漩渦,可是我沒有伸出手去接受他們的挽救。他們贈與我的錢財,我用了;而他們贈與我的良言,我忘了,徹徹底底忘了。二弟在村裏,請他做木活兒的依然很多;三弟在成都的'事業,呈上升勢頭;妹妹的生意也不賴,一家人團團圓圓。我的兒子在浙江大學取得了博士學位,現在中國民航飛行學院任教。我兒子每週都要回家,煮飯、拖地,什麼活兒都幹。村裏人拿我和我兒子作比較,說我連我兒子的一根腳趾頭都不如。忽然想起多年沒有看到花了,沒有花的日子,我眼睛空濛,我心靈漂浮。我自己似乎也明白,我已經無藥可救,我這一輩子,就此完了。

其實,我看見花了,而且天天看見。田壩裏、山坡上,一朵一朵又一朵,那麼美、那麼美的花呀。只不過我自己沒有當成一回事兒。我媽媽還是說:“花兒呢,你慢慢開。”我媽媽說:“好雨知時節,好人知時候。”我媽媽還加了一句:“花兒開得鮮了,花兒就要謝了。”我依然不懂媽媽說的話,成天迷迷瞪瞪、懵懵懂懂。媽媽喜歡的一把竹椅,坐了幾十年了,捨不得丟,每天都要認真把竹椅擦一遍,平時只有媽媽去坐竹椅,是媽媽的“專利”。這天我無意中去坐了媽媽的竹椅,竹椅“咔”一下爛了。我有些害怕,怕媽媽怪我。我不敢吭聲,我等着媽媽的“發落”。媽媽,我的親愛的媽媽,她老人家彎下腰,伸出雙手把我扶了起來,又慢慢跪了下去。我大吃一驚:“媽媽,你怎麼可以這樣?”媽媽說:“兒子呢,謝謝你,謝謝你救了我一命。沒有你,我恐怕沒有命了。”我什麼也聽不懂。媽媽說:“竹椅從來是我坐,今天幸好你去坐了。我身體比你重,我要是去坐了,還不把我摔掉啊!”媽媽說她很有福氣,說她有一個好兒子,說她的兒子讓媽媽這朵快要謝了的殘花,還繼續掛在花枝的枝頭上。我的喉頭有些不聽話了,我無聲地抽泣起來。我趕忙雙膝跪地,緊緊抱住媽媽,大聲喊:“媽媽!媽媽!”

房前有花,房後有花。擡擡眼皮,四處是花。我終於有所悟了。媽媽當年上有雙老,下有四小,因此把好看的畫兒燒掉了。媽媽說過:“你看到的,只是一張畫。”媽媽說過:“好雨知時節,好人知時候。”媽媽不想自己老得太快,因爲媽媽知道一家老小全靠她。我的媽媽知道“時候”了,我媽媽明白她要是垮了,一家人就完了。我自己又知道什麼呢?我現在不打麻將了,也時時在痛苦中懺悔,但是我覺得什麼都來不及了。我不由自主說:“花兒呀,你慢慢開。”我真的懂得一點點了。我必須立刻振作起來。媽媽年紀大了,我還沒有盡孝。我沒有給家裏人做出好榜樣,我比慚愧至極還極。我真正看見花了。我真正看見花的內容了。我渴望花兒慢慢開,我知道時間的緊迫了,我知道作爲一個人的擔當了,有很多很多事情,我必須去做。“花兒呀,你慢慢開,行嗎?”我這次大聲但親暱地叫了起來。我看見花幾點頭了,答應了。我恨不得馬上找回我自己。“花兒呀,你等等我,我害怕你開得鮮豔了,你就要謝了。”我再次雙手合十。我明白我的媽媽其實非常喜歡花。一樹花,一個家;一個人,一朵花。我媽媽愛着自己愛着家,護佑着家裏每一朵花。

我的兒子每週都要回家,這周他回來,我已經煮好了飯,正在給我的媽媽洗腳。我兒子叫了我一聲,我感覺我燦爛地笑了。我兒子原先叫我“爸”,現在我兒子又加了一個字,把我叫“爸爸”了。“爸爸!”我兒子又實實在在叫了我一次。我的兒子在承認我了,我流着淚,笑了。我想,我一定笑成了一朵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