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做一個啞巴,真好

昨夜睡得不好,早晨起來比較晚,我就到食堂去吃早飯。我下餛飩吃,因爲要等,我沒事幹,就把頭轉向窗外。食堂的外面有很多野苧麻,長得蓬勃旺盛。清晨的露水還沒有褪盡,苧麻的葉子上還閃閃。

經典散文:做一個啞巴,真好

驀地,我想起了我的從前的很久遠了的啞巴姑媽。父親曾經有兩個姊妹,他的妹妹8歲時就夭折了,他有一個啞巴姐姐,也就是我的姑姑。啞巴姑姑曾經嫁給鄰村的一個漢子,生了兩個女兒,一個也是啞巴的。在夫家沒幾年,就因爲很多原因回來跟我奶奶一起住了,一直到她臨死前一個月左右,都是跟我奶奶一起住的。

記得小時候,我會時不時去我奶奶家。很多的時候就是看到我的啞巴姑姑在搞苧麻。

苧麻,在以前的農村是很常見的。因爲我們家裏的蚊帳還有收稻穀用的口袋都是要用麻布做的。當然,從苧麻到蚊帳還有很多工序,這些都是奶奶和啞巴姑媽很熟手的活兒。

苧麻種在田野裏,有時候,我們因爲玩耍就躲進了高大茂密的苧麻裏面。感覺到這是另一個世界所在,我們能聽到外面人的說話聲,外面的人卻不知道我們在哪裏,這種竊喜很是讓我們舒心。擡頭看看苧麻的上方,隱隱看到天的藍,有時候,倏地飛過一隻鳥。苧麻很挺直,不然也不會有古語“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的說法了。

每到深秋時分,苧麻長高了,就是我們農村裏弄苧麻的時候了,苧麻從田野裏收割回來,首先要浸泡在水裏很長時間,目的是使苧麻的皮與莖泡脹,我們在剝離的過程中更加方便。苧麻從水裏撈上來,溼漉漉地,就堆放在天井裏面。

這個時候,我的啞巴姑媽會眯縫起眼睛定定地看着地上的苧麻。她不會說話,所以,我們聽不到她對勞動的態度,也沒有什麼表情。首先她會拿起苧麻,在中間一拗,苧麻的莖是很脆的,姑媽的手就插入苧麻的莖和皮中間,一直順滑就剝離了纖維皮,纖維皮一條條貼放在膝蓋上。苧麻的莖堆在地上,潔白一片,等到完工了,再堆放整齊,放在高處晾乾了,我們叫它苧骨,真是貼切生動啊!它可以作爲漆黑的夜裏的照明之物。

這個纖維皮還是半成品,真正的可以爲我們所用的苧麻還是要經過另外一道工序。那就是“釵苧”。釵苧的工具就是苧釵,有一個小小的柄,柄上嵌着一個薄薄的鐵片。我經常看到啞巴姑姑左手拿着一根苧麻,右手拿着苧釵,用鐵片輕輕地頂在苧麻的靠近端點的某處,一抵,“哧”的一聲,苧麻的水濺在啞巴姑姑的臉上,她用右手用力往另外一個端點溜去,如果很長的苧麻 ,還需左手再拉一回,這樣苧麻的纖維皮的外層就被去掉了,露出來的是略帶青白色的有點透明的苧麻肉。於是乎,啞巴姑姑的膝蓋上由先前的黑黑的一沓變成了這個白而透明的苧麻肉,這就是我們農村的苧繩,我們以前的布鞋的鞋底就是由苧繩一針一針緝起來 、的,可是苧麻的大用處是做蚊帳和大口袋。

我的姑媽,我的啞巴姑媽。她的一生基本上就是在這樣的鏡頭前讓我記住了。她拗開苧麻,眉頭微皺,嘴巴緊閉,長年的不說話使得她的嘴巴周圍的細紋特別深刻。她那木然的眼睛會緊盯苧釵,順着苧釵的滑溜一次次完成自己的工作,青黃色的臉上時常掛着一些水珠。我們有時跟她說話,她安然地笑笑,她模樣周正,不美。然而,她的神情很安寧,也很安靜。她生氣時就說“啊,啊---”的,我很少聽到她的聲音。

完成剝離苧麻的活兒之後, 先把苧麻掛在竹竿上晾乾,然後摺疊成“8”字形的苧結。等到搓苧繩的時候,就放在水裏適當溼潤,然後就放開苧結,這樣一根根抽出來搓成緝鞋底用的`苧繩, 至於如何做蚊帳和口袋,我就不知道了。

今天早晨,我突然很懷念我的啞巴姑姑,羨慕她天然地本能地不能說話。這樣就避免了自己的冒失和唐突以及作爲女人母親的喋喋不休,避免了很多的煩惱和痛苦。也許,你不解,可這是我此時的真心話。我邊吃餛飩邊在想我那早已死去了的表情木然的沒有悲喜表達的遙遠的姑媽。她從不與人分享她的快樂,也不與人傾訴她的悲哀。她的坎坷的痛苦的一生結束在無聲的世界裏。這也是一種人生,一種在早晨看來我很羨慕的人生。

我又想到了泰戈爾筆下的素芭,她美麗、沉靜、內斂、聰穎。她用目光和生命跟大自然交流,她曾感到美麗的春天,悶熱的夏天,她也曾感到生命的無奈。換句話說,即便如我不聾不啞面對自己的處境又能怎樣,又能怎樣呢?宿命的事,親愛的朋友你能說的清嗎?素芭終於遠嫁了,無聲無息------我依然無聲無息地在吃着餛飩------

我突然又想到了加西莫多,這個奇醜無比的男人,在無聲的世界裏做出了讓我們不得不讚嘆的舉動,這個孤獨固執的內心有着如此柔軟的一面,他無聲無息地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實現了在愛斯梅拉達心中矗立的理想,即便沒有什麼,其實他已經很富有了-----

海倫凱勒的心理又怎麼會無聲呢?當她受到沙利文小姐的開蒙之後,她的心裏應該是發生了一場海嘯,這個無聲的女子讓我們有聲的人都覺得汗顏不已,都覺得自愧不如,彷彿我們健全的人的所有感官都做了一次擺設------

如果我沒有了聲音,女兒聽不到我的嘮叨了。也聽不到我催她睡覺的聲音了,聽不到她認爲是我妄加揣測的在我看來是正確的理由了。這樣,她就不會生氣了,不會半夜裏狂嚎說我神經病了,我們因爲這樣的衝突很多次了。我不想因爲自己的語言讓雙方痛苦。更不想女兒如此對待我。我受不了這樣一個女兒,我寧願啞巴,我寧願不說話也不希望這樣的事情再次發生,我的心好痛,好痛,好痛------

做一個啞巴,真好!從昨夜到現在,我特別希望自己成爲一個啞巴,自己沒有了聲音,也聽不到別人的聲音,安靜地如我苦命的姑媽一樣走完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