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村的夜美文

有一種說不清的理由,我對鄉村的夜有着特別複雜的情感。

鄉村的夜美文

鄉村的夜,靜謐、安詳。我喜歡靜坐在夜裏,四周一片黑暗,只剩下黑暗中的眼睛,看流螢在夜空閃爍,也夾雜着些許風聲,蟋蟀彈奏着溫柔的曲子。那是在很多年之後,我再次回到鄉村時,最樂此不疲的事情。獨自一人坐在鄉村的夜裏,靜靜地想一些事情,想自己的出生和來處,想這些年走過的路、經歷的事,或者什麼也不想,只聽這夜的留聲,聽風吹草低的嘆息,以及這靜夜裏一切沉睡,或者甦醒着的事物。我漸漸淹沒於鄉村的夜,成爲這個鄉村夜晚的一部分。

多少次了,在城市的路燈下,街燈閃爍,我獨自行走,汽車呼嘯而過,但有那麼一刻,我以爲自己是走在鄉村的夜裏,閃爍的街燈是夜裏的流螢,柏油馬路恍若鄉村土路,我想我一定是精神有些恍惚了,我以爲我還是那個行走在鄉村黑夜裏的十二歲的少年。

我想那時是十二歲吧,或者更小,我提着煤油燈,獨自一人走在鄉村的夜裏。我要到二里外的堰口村找赤腳醫生譚醫生,因爲媽媽病了,病得很厲害。四周黑魆魆的,山脊順着土路延伸而去,似怪獸般令人生怕。走在土路上,風從耳邊吹過,呼呼作響,真害怕哪裏會突然躥出一隻鬼來,似聊齋裏的狐仙,讓人心驚膽戰。我一手護着油燈,不讓風給吹滅,但這冬天的風冷颼颼的,似刀片般刮過臉頰,另一隻手緊握着拳頭,掐滅這心裏的膽怯。到堰口村的路,要翻過一座山,經過幾道田埂,走過一片樹林,年少的我走在路上,被黑夜席捲,落入黑夜無邊的靜謐中。

只有一個信念在催促着我,媽媽病了,我要去找醫生給媽媽看病。這是一個怎樣的念頭啊,一個不滿十二歲的孩子,在這暗夜裏,要鼓足多大的勇氣纔可以抵抗這無邊的黑暗和恐懼。在田埂上行走的時候,幾次差點掉進冬水田裏,燈好幾次被風吹滅,我得重新用火柴將燈點燃,在燈熄滅的那一刻,我冒出了一身冷汗,被黑夜吞噬。我將煤油燈重新點燃,繼續前行,所有的恐懼都拋諸腦後,我只剩下一個念頭了:媽媽病了,我要找醫生給媽媽看病。我彷彿變了一個人一般,我不是十二歲,我長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了。

敲響譚醫生的門時,已經是深夜了,譚醫生去給村裏的人看病了,還沒有回來。我坐在譚醫生的家門口等譚醫生。直到譚醫生回來,一顆懸在心裏的石頭才落到地上。跟譚醫生說明了來意,便和譚醫生往我家趕。如果說去的路上充滿着膽戰心驚,那麼回來的路上,又充滿着急切與擔憂。不管怎樣,終究是請來了譚醫生。他給媽媽開了一些藥,打了止痛劑,媽媽的病情纔得到了緩解。那時候,在黑夜裏,媽媽顯得多麼孱弱,媽媽用她粗糙的手撫摸着我的頭,什麼也沒有說,或者又說了什麼。而我,看着媽媽疼痛,眼淚簌簌地流了下來。時間已經過去很多年了,我似乎已經忘記了。我只記得那個鄉村的夜,黑魆魆的,我是那個在黑夜裏行走的少年。

於是,從那時起,我再也不怕黑夜了。

夜晚從四面八方趕來,將村子包圍,將萬事萬物淹沒,我以爲只不過是大地穿上了一件黑色的睡袍。後來再大一些,便會和兒時的夥伴們去另一個村看鄉村電影,拿着火把,在鄉村的黑夜行走,同樣是冬天的夜晚,這一次,卻顯得那麼趣味悠遠。再後來,要到鎮上去讀中學了,要坐那一輛早班車,得早早地起牀,天還沒有亮,媽媽送我到車站,在黑夜裏,媽媽揮揮手,送我遠行。

而今的`我,在城市生活,仍然保持着對黑夜偏執的熱愛。

我喜歡在靜夜裏,讀一本書,讀托爾斯泰、讀沈從文,我將那些細密而溫暖的感受都付諸文字,將那些黑夜都寫進了我生命的詩行。沈從文說,我讀一本小書同時又讀一本大書,我想,作爲一個寫作者,在黑夜裏,我所領悟到的,盡被收入這本書裏,那裏有我的童年,有我年少的記憶,每一份記憶裏,都有媽媽的疼痛與幸福。是啊,黑夜無時無刻不在編織着我生命的紋路,爲了生活,我得早出晚歸,黑夜也是我生命的依止。

但更多的時候,我喜歡呆在鄉村,在鄉村的夜裏,我感覺我纔是真正的我。鄉村的夜,讓我找到自己,讓我在不論多麼浮躁與喧囂的世界裏能夠安靜下來,能夠清理自己,照見自己的內心。甚至,我固執地以爲,不管我走多遠,也走不出鄉村漫無邊際的黑夜。不管我在哪兒,我都是那個在黑夜裏行走的樸實、善良的鄉村孩子,每一步都是走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