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槐花到野櫻桃花散文

因爲生病,一連幾天沒有出門。精神略感好些時,再不忍辜負明媚溫暖的冬陽,強提精神,我走出了家門。

從槐花到野櫻桃花散文

信步至街角一片綠化帶時,眼前突然一亮:幾樹粉紅的繁花在隆冬略顯蒼白的陽光裏,緊緊的黏住了我的眼球!走近細看,那滿樹花簇間,只隱約藏着幾片細小略透着些紫紅的綠葉。簇簇花團,是那樣粉嫩,那樣的嬌豔。嬌豔粉嫩的花簇開得熱鬧又寂寞,因爲蜂蝶們早已在落葉不勝秋風勁的肅殺時光裏,蜷進各自的小窩,任生命將更多美好的期冀擱淺於風刀霜劍的嚴威。呆立於寂寞盛放在蕭寂冬日裏的這糰粉色面前,一首純情的老歌在我耳畔輕輕飄蕩:“哦,夏天夏天悄悄過去,依然懷念你,你一言,你一語,都叫我回憶,就在就在秋天的夢裏我又遇見你,總是不能忘記你。”呵,鄧麗君的一首《粉紅色的回憶》此刻迴旋在我心底,當真勾起了一些記憶,一些粉色的記憶。

那滿山遍野引來蜜蜂嗡嗡鬧騰的、白裏透着微黃的槐花,那些如同半生不熟的青春少年一樣,純淨清甜裏透着些許苦澀的槐花呵。

我的思緒隨鄧麗君的歌聲飄回童年時光。我的家鄉川南,每到五月前後,春夏交替時節,漫山遍野也有一簇簇花團撇開綠葉的呵護,獨自盛放得恣意爛漫。爛漫的花簇還飄着一股帶着甜味的馨香,無處不在的氤氳着鄉野山村的每個角落。陽光明媚的日子,房前屋後任一處,展眼一掃,一串一串黃白黃白的槐花,將寂寞的山間小徑妝點得清雅秀麗,好不令人心醉。湊近了去,必會聽得蜜蜂嗡嗡熱鬧異常。因爲抗拒不了槐花花蕊的甜香味兒,我和幾個懵懂的小夥伴們常常冒着被蜜蜂蟄傷的危險,不管不顧的掠奪蜜蜂的資源,嘻嘻哈哈的搶摘着身高夠得着的槐花,將甜中略帶些澀味的花蕊塞滿小嘴————那個年代,那樣的美味就是孩童們最稀罕的點心之一了!

滿足過脣齒的渴望後,村裏大大小小的兒童少年們,在串串槐花將寂寞的鄉村妝點鮮亮的背景裏,沉醉在槐花沁人心脾的香氣中,或在樹下玩抓石子兒的遊戲,或跳繩,或打鬧,或閒談彼此的心事和嚮往。槐花的香魂,繾綣流連在孩子們的脣齒之間,又溫柔的撿藏着初曉人事的少男少女們那些捂在心口的、青澀迷茫的心事。

我的堂哥小建的心事,那一串串開在山間小徑的槐花自然比我更清楚!此刻,堂哥目光癡迷的摘落一片片槐花花瓣,嘴裏唸唸有詞的神情又生動的浮現在了我的眼前。那一年,槐花盛開的時節,常見他就這樣將一串串槐花片片摘落,嘴裏重複着說與不說的幾個字,直到讓最後一片花瓣跌入已經鋪成一張白裏透黃的花錦上。當嘴裏唸叨的說與不說停止在最後一片花瓣上時,他只是呆坐着不動或騰地站起來衝向村東頭張嬸家的院外。是的,院外!他從沒有一次衝進院內去。在院外呆呆的站上幾秒鐘後,又慢慢勾着頭折回來,一屁股坐在地上,繼續摘槐花,繼續癡癡的唸叨:說,不說。。。。。。

因爲生了一場病,休學了兩年,十七歲卻生得玉樹臨風、風儀如玉、清瘦恬靜的堂哥還在上國中二年級。那年深秋,張嬸的孃家侄女,一個十五六歲,長着一張毛阿敏那樣混血兒般面孔的女孩,來到了我們村裏。

她叫梅子,蒼白着臉,寡言語。一雙憂鬱的大杏眼鑲嵌在一副病懨懨的容態裏,我見猶憐。

聽大人們說,梅子的父親是鎮上的什麼幹部,母親患了心臟病,入秋剛剛去世。梅子好像也遺傳了母親的疾病,身心欠安。這不,父親忙於工作,就讓剛剛失去母親、精神欠佳的她休了學,來到姑姑身邊調養。或許,父親覺得,女兒家由女眷照顧似乎更合適些吧!

我們這些小屁孩,看着婉柔脫俗、楚楚動人、弱不禁風的梅子,已經深覺憐愛歡喜了,我那從久病中初愈仍顯清瘦的堂哥,興許同病相憐的緣故,見了梅子,目光裏更是充滿憐惜之意。可惜,梅子因爲身子弱,又懶怠說話,並不愛出外走動,於是在村裏難得見到她的身影。有一天,我們集體去看望梅子,張嬸滿懷疼惜的拉着梅子的手,對我們說:天涼,梅子身體不好,不適合外出。等開春暖和了,梅子就可以去山上跟你們一起玩了。我看見盯着梅子看的堂哥,眼裏閃過一道亮光,嘴角溢出一條上揚的線條,清癯的臉龐奇怪的紅了。夥伴們在張嬸的宣佈中嘻嘻哈哈的涌向梅子,祈禱着肅秋嚴冬快快過去,嚮往着春陽和煦、山花爛漫的日子,能與美麗脫俗的梅子一同嬉戲。

果然,春風悄然拂開桃李花苞的時候,梅子的倩影就會出現在我們的一些玩鬧活動中了。槐花盛開的時候,初夏來臨,氣候更暖和起來。梅子出現在我們周圍的時間更多了。還在上學的堂哥,每天放學回家書包還沒放下,就跑來央我:去看看梅子身體可好?慢慢的,我有些不耐煩起來,沒好氣的回他:要看你自己看去,再說,你我都不是醫生,我們天天的去看有什麼意思呀?

週末的時候,逢好天氣,我們一羣女伴約了梅子,在後山一棵盛開得蓬勃繁盛的老槐樹下,圍着梅子學做鞋墊、織毛衣,聽梅子講故事。一會兒尋找家裏走失的羊羔,一會兒要找點什麼枝椏作就地作畫用的工具的堂哥,老是跑來打岔。“你,還好嗎?”我看見他總是紅着臉問梅子。梅子也紅着臉,點點頭,只“嗯”一聲表示沒事。然後,堂哥總是不知所措的蹲在一邊,用樹枝椏在地上畫一些莫名其妙的畫,或是摘一串槐花,喃喃自語着將一朵朵槐花摘落。漸漸的,我發現堂哥變得心事重重,魂不守舍。其實,堂哥的心事,槐花最明白,“說,不說。”一朵朵槐花在堂哥的手中飄落,堂哥的煩惱,槐花能不感同身受?癡癡的一遍遍重複“說”與“不說”的沒頭沒腦的三個字的堂哥,如今在我的記憶裏,恰如那首川南民歌《槐花幾時開》裏的女兒一樣,懷揣無可奈何的心事獨自彷徨:高高山上一樹槐,手把欄杆望郎來,娘問女兒望什麼?我望槐花幾時開。。。。。。

第二個槐花逐漸零落的季節,梅子被父親領回去繼續她的學業了!槐花不再從堂哥的指尖滑落,“說”與“不說”的瘋話停止了唸叨。儘管他的指尖早已染透了槐花的甜香,脣齒間卻始終緊抿着不爲人知的心事。梅子走後,隔三差五,堂哥就會央我編着各種理由去張嬸家,詢問梅子是否安好。幾乎每天放學回來,他都會向張嬸家張望,期待梅子的出現。可是,這樣的追問和期待持續到第二年中秋前夕,戛然終止了!

有一天中午,飯桌上,母親忽然嘆息了一聲,說:梅子中秋要嫁人了,你張嬸去幫她張羅婚事去了。我聽得驚愕,回過神來,忙不跌的奔出去把這個意外的消息告訴了堂哥。“爲什麼?爲什麼?她不是回去上學的嗎?她不是身體欠安嗎?爲什麼這麼早就要嫁爲人婦?”堂哥從我母親那裏確認了這件事的真實性後,衝上後山林,我們以往圍坐在一起聽梅子講故事,跟她學織毛衣的老槐樹下,一改往日的斯文安靜,也不管我嚇得如何,只顧聲嘶力竭的捶打着老槐樹,彷彿老槐樹是將梅子擄走的罪魁禍首。

聽母親說,梅子的父親娶了個繼母,梅子身體不好,繼母認爲她多讀書,只會因爲用腦太多而徒傷身體,女孩子家遲早要嫁人,多讀書原本無益,不如趁早找個男人呵護。於是,梅子被命運推送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梅子自己究竟如何想法,我們不得而知。

以後的日子,堂哥的目光黯淡了,清瘦的身影不再出現在我們的嬉鬧遊戲中。我始終只能懵懂茫然的同情着他的不快樂,直到一年後,揮別他隨鄉友踏上去深圳的列車的鬱郁身影。

八十年代的中國農村,封建思想牢固的遏制着人們的思想和言行,青年男女的曖昧心事是連母親也不敢告知的。我對堂哥黯淡陰鬱心事的.揣測,隨着歲月的流逝一併沉沒,又在逐漸通曉人情世故的思維中,每每再見不復靦腆、滿臉刻着歲月滄桑痕跡的他,忍不住回溯那些從一個清癯消瘦,卻時常緋紅着臉的癡少年指尖滑落的槐花朵朵。

梅子走了,堂哥走了,山林裏的槐花依然如期燦然盛放。她溫柔的體香,讓我怡然忘卻幫父母忙完農活的滿身疲憊。靠在她的身邊,初夏暖風熱情的烘乾我額前的汗水。在她帶來的潔白美麗的純淨空間裏,我常常渾然忘我的隨着瓊瑤、亦舒筆下的主人翁或悲或喜。她是聆聽我朗誦徐志摩、汪國真的詩歌的忠實聽衆。她分享過太多我煉字造句作文章的歡樂,也只有她明白我心底潛藏着一個不爲人知的夢想———我的文學夢!

受改革開放的影響,十七歲那年,我匆忙結束學業,揣着不太成熟的唯一的夢想————文學夢,告別了伴我成長,慰我心房的甜中泛澀的槐花。和村裏的同齡人一樣,離開了老家川南的鄉村,奔赴向當時人們眼中的掘金地————深圳。從此,在外面的世界漂泊了十幾年,足跡幾乎遍及半個中國。坐過電子產品的生產流水線,學習認識並親自參與到一雙皮鞋從模具開發到成品鞋的出廠生產過程,操作過各類器械的運轉。也當過白領,坐在裝有空調的辦公樓裏抄錄文件。還幹過個體,做過既是老闆也是員工的各種行當。多少年來,鋼筋水泥圈起來的流水線車間,白色嚴肅的寫字樓,抑或車水馬龍的大街小巷,將槐花盎然漫溢的芬芳屏蔽在我的記憶深處,聞不見槐花香,嘗不到槐花的甜,我已非我,往日的一切天真與幻夢在現實的扭結中,日漸麻木。生活讓我失去心的期冀,甚至味覺也失去渴望,生命彷彿失去了感知過分悲喜的知覺,一切都被自己用“不過如是”作爲了結。生命的芬芳隨槐花一起零落進我的記憶深處,我變得俗不可耐又渾噩茫然。

回顧過去,風裏雨裏奮爭謀取生存的資本的同時,任歲月如梭般悄然流逝,除了眉間心上不容分說的刻上了些許滄桑的痕跡外,唯一令我欣慰的是曾經讓自己筆下稀少的文字,有幸變成過鉛字。打工期間,孤獨寂寞的心事被訴諸日記。單調乏味的工作,讓我將快樂託寄於從地攤上買來的各種雜誌、小說。有一天,在一本打工者的文學刊物《江門文藝》上,看到一則徵稿啓示,這無意間喚醒了我潛藏心底的文學夢。戰戰兢兢,抱着試試看的態度,寫上雜誌社的聯繫地址,悄悄的去郵局投遞出了第一份自己的心情文字。接着,我又意外獲得了《東莞日報》的投稿郵址。很快,《東莞日報》給了我驚喜!我的第一篇隨筆小文變成了鉛字。15塊錢的稿費,令我追尋文學夢的信心倍增!接下來,《江門文藝》的眷顧更堅定了我的信心。可是,當我躊躇滿志的憧憬着自己的文學夢變爲現實時,生活裏的一些變故截斷了我的念想。維持了一年的寫作就此中斷,甚至從此,連日記也懶怠再記。

唉,歲月悠悠,我的人生之路已經走了近半個世紀。其間經受的許多磨難和委屈,收穫與快樂已不是三言兩語記錄得完整明白的了。女大當嫁,我沒有脫離世俗的人生軌跡,挽髮結髻,甘爲人妻、樂爲人母,盡職盡責的沿着簡單的生活軌道,任月亮圓了缺,缺了圓,一心只爲稻樑謀生計。少女的青澀逐漸被歲月磨蝕得沒了蹤影。同時,那些悄悄爬上眼角的皺紋,把當年青春的憧憬、理想的渴念消磨得所剩無幾。那些泛着澀味又溢着甜香的槐花,已隨我少女時期青澀的夢想,悄悄零落在記憶的某個角落,漸行漸遠。

現在,我來到雲南一個叫普洱的地方定居。這個四季如春的邊地城市,用它綠色的山林、茶園、和寧靜的湖灣、江河、魚塘,以及邊疆人的淳樸寬容,容留了我們一家,也讓我飄泊的歷史畫上了一個句號。

亞熱帶氣候的原因,邊疆地域的特殊環境等因素,讓普洱大地常年擁有鮮花蓬勃嬌豔的容顏。那些千奇百怪的花草種類令我目不暇接,我能叫得出名兒來的簡直不及她們種類的萬一。每與各種花草相遇,我只能歉然借目光向她們傳遞我的讚美與歡喜!惟願她們懂我,能與我心有慼慼,感無聲勝有聲的無限憐意!

漫逛普洱郊外的山林,曾見過一種枝幹高矮粗細都很普通,其綠意中泛着些許紫紅色的葉片很是細小。初遇時我並沒有怎樣注意它,它和叢林中許多我叫不出名字的樹木一樣沒有什麼特別之處,不過是渾身長滿橢圓形的細小葉片,深秋的時候也同北方的林木一樣循律落葉。在四季如春的土地上,它沒有像周圍的夥伴一樣四季常青,這就更引不起我的特別關注了。

現在,這些粉嫩的花簇讓我汗顏了!

看着兩米左右高的樹身主幹與膚色,以及花簇間隱約藏匿的泛着淺紫紅色的細葉,似曾相識的記憶,讓我想起了錯落在山林間那些未起波瀾的相遇。原來那些細小綠葉的凋零,並非如其他樹木循律飄落的綠葉一樣,昭示青春的沉沒,而是在經歷着鳳凰涅槃的另一種新生——褪去綠色的盛裝,她並不想就此休憩,而是獨自以嬌豔奪目的姿容顛覆秋的蕭瑟!這種在百花疲憊的深秋裏不動聲色的、幾乎不需要綠葉陪伴的花樹,獨自燦然綻放出與衆不同的精彩的魄力,深深震撼了我!

經過了解,我歡喜的認識了她——秋冬裏,爛漫在南疆大地的野櫻花!朋友告訴我:野櫻花,也叫野櫻桃花或者冬櫻花,是當地的特有,開放的時間是在多霧的冬季。

與野櫻花的相遇,讓我心裏泛起陣陣漣漪,她似乎有意要點燃我的生命、震醒我沉睡的夢想。是的,我是應該重新面對曾經的夢想的!在普洱,我有幸認識了一批文學愛好者及資深的老作家,他們也像普洱這塊寬容的熱土一樣接納了我,並讓我進入了他們的文學創作圈。這,或許正是野櫻花提醒我可以重拾夢想的機會。野櫻花在秋季不惜抖落一身綠葉,在寒冬裏將生命燃燒成蓬勃熱烈的春天。我的人生,雖已進入蕭瑟的秋季,卻也還有大半的人生可以爲理想而奮鬥。野櫻花的不俗心志,令我豁然開朗:令人彷徨的秋季流光,只要有心,其實也可以展現出“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奪目精彩啊!

是的,我的青春已經不容置疑的離我而去。可是,我的生命怎能因爲她的離開而頹喪?我的夢想怎堪隨它就此消弭?歷經了槐花春夏的熱情滋養,我原該有櫻花於蕭瑟的秋冬裏,那份執着蓬勃生命的堅強纔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