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花開散文

般若花開

般若花開散文

梁孟偉

江南第一大佛爲何誕生在這裏?

兩晉高僧名士緣何聚居在這裏?

佛教天台宗爲何緣起於這裏?

唐詩之路爲何形成在這裏?

我帶着重重疑問,回溯蒹葭蒼蒼的歷史河流,停靠在1700多年前的時光碼頭,漫步於兩晉南北朝時期的剡溪兩岸。

西晉以後,中國分裂。黃河流域五個少數部族割據爭霸,南方五個短命王朝頻繁更替……無休止的戰禍、饑荒、疾疫、動亂,極爲殘酷野蠻的階級與民族壓迫,中原哀鴻遍野,餓殍滿地,“白骨蔽野,百無一存”、“餓死衢路,無人收識”、“道路斷絕,千里無煙”、“身禍家破,闔門比屋……”

北方血雨腥風,戰禍頻仍;南方經濟發展,安逸富足。於是一批批北人,舉家帶口,扶老攜幼,渡過長江,涉過錢塘,沿着娥江,溯流而上。但見“剡山峻絕,競爽嵩華,澗崖燭銀,岫巘蘊玉”,“四嶂相銜,鬱如鷲嶽”,“曲澗微轉,渙若龍池”,真乃“六通之聖地,八輩之奧宇”。這裏未經戰亂,田園寧靜;風光幽奇,峯高林密;水碧山青,人煙稀少。對於飽嘗戰爭離亂之苦的北人,無疑是一處世外桃源,方外樂土,也合了剡字“兩火一刀可以逃”的讖語。因此,北方門閥士族,紛至沓來;高僧名士,接踵而至。

“山從東南來,水向西北去。”剡東南諸山大多由天台山脈延伸而來,“晉前同是一青山”。剡溪數條支流發源於天台,匯入曹娥江最後注人東海。“江到剡溪清見底,山入天台人自迷,”剡東南也就成爲“上接臺雲,下臨剡曲”的捩轉之地。

“東南山水越爲首,剡爲面,沃洲天姥爲眉目。夫有非常之境,然後有非常之人棲焉。”白居易在《沃洲山禪院記》中記下當年盛況:“晉宋以來,因山開洞,厥初有羅漢僧西天竺人白道猷居焉,次有高僧竺法潛、支道林居焉,次有乾、興、淵、支、道、開、威、蘊、崇、實、光、識、斐、藏、濟、度、逞、印凡十八人居焉。高士名人有戴逵、王洽、劉恢、許元度、殷融、郗超、孫綽、桓彥表、王敬仁、何次道、王文度、謝長霞、袁彥泊、王蒙、衛玠、謝萬石、蔡叔子、王羲之凡十八人,或遊焉,或止焉。”宗教文化一代名流,在此風雲際會;王謝大族才人集團,幾乎網羅無遺。晉時剡縣,高僧雲集,名流薈萃;星光璀璨,雲蒸霞蔚。既是社會因緣的撮合,又是時代思潮的支配,他們都不約而同地聚集到地處山陬的彈丸之地,使得剡地成爲當時名副其實的文化中心。

沃洲山,東鄰岇山,南連天姥,西接劉門,爲天台山支脈。晉以前松竹蔽天,濃蔭覆地,四山圍抱,中開靈境,蘭芷叢生於溪濱,喧鳥長謳於樾蔭,不見波影,但聞流聲。風露搖曳枝梢,而不侵及落葉,遊人到此不見廬舍,聞雞犬始知有人。

一批才華橫溢的佛界人物,從全國各地迤邐而來,在剡東組建起一個個佛教僧團。以竺潛爲首的東峁山僧團駐足今天的新昌大市聚地區;以支遁爲首的沃洲僧團,聚集於今天的新昌沃洲山一帶;以於法蘭及弟子於法開、於道邃爲首的元化寺僧團,駐錫於新昌石城山的元化寺即今天的大佛寺千佛禪院。三個僧團地處毗鄰,交往頻繁;共究佛典,同辯義理。

當時印度佛教典籍開始在中國廣爲流傳,特別是大乘佛教的重要經典——《般若經》影響更是巨大。“般若”意爲佛的智慧,屬大乘空宗,又稱“無相大乘”,倡導“四大皆空”、“無所有相,無生滅相”、“假號不真,不有不無,不着兩邊”。這是一種非常精微深奧的思辨哲學,也是佛學精義所在,故《般若經》又稱“佛母經”。概其要義有三:事物均由因緣和合而成,其名稱只是區別其他形相的一種假名,並無不變之實體;法是鏡中緣,法生於心,譬如水月鏡花,露珠映日,皆是幻象;有爲之法,無得久停,一切事物都在成住壞滅中流轉,故物不可得,心無所住。三大僧團承繼三國以來研習般若學的風氣,將佛教般若與中國本土玄學結合起來,開創了獨具中國特色的般若學派。

般若學引進之初,譯出的經典並不完備,且多錯訛。“《道行》頗多格礙,《放光》言少事約,《光贊》辭質勝文。”因此衆解紛壇,莫衷一是,形成了對“空”義的不同理解,產生了不同觀點的學術流派,這就是中國佛教史上的“六家七宗”。他們鑽研般若,暢玄探幽;結合老莊,進行解讀。對空的解釋提出不同的說法。

般若空義存在衆多歧義,於法蘭深感經文不足,抱着“大法難興,經道多缺,若聞一圓教,夕死可也”的宏願,率徒於道邃遠適西域,成爲我國最早西天取經的高僧之一。惜其“至交州,罹患重疾,卒於象林”(今越南境內)。未能像唐僧一樣取經而歸,但要比三藏早了百年。

由於多位高僧在此研究與傳播佛法,剡東儼然成爲全國佛教研究基地。高僧名士,互相結交,過從密切。既談佛理(主要是般若)、又談莊老(即玄學),將道家的“無爲”與佛家的“般若”冶作一爐,你唱我和,形成思辯性的宗教哲學。這種佛玄合流的.哲學思想,代表了時代精神,打下了文化印記。

“六家七宗”中的“即色宗”創立者支遁,於東晉建元年間入剡,先後在沃洲和石城山建寺說法10多年;“識含宗”、“緣會宗”的創立者於法開、於道邃,均是名僧於法蘭的弟子,他們在石城山創建元化寺即今天的千佛禪院;“本無異宗”的創立者竺潛,隱跡剡東峁山講經說法30多年,直至東晉寧康二年(374)圓寂;“心無宗”創立者之一的竺法蘊是竺潛的高足,一直跟隨竺潛左右;“幻化宗”創立者竺道壹在紹興嘉祥寺爲僧首時,曾遊學說教於石城、沃洲,石城山三個寺廟曾是他開講經論的重要場所。“六家七宗”中只有“本無宗”創立者道安沒有到過剡東,其他“五家六宗”的創立者均與剡東有關,或駐錫建寺於剡東,或遊學說教於剡東。

他們各抒己見,思想自由,相互尊重。東峁竺潛創本無異宗不礙其弟子竺法蘊倡心無義;元化寺中於法開、於道邃,同爲於法蘭弟子而各立一宗,師徒無間;元化寺於法開雖一度與沃洲支遁爭名,而支遁晚年歸石城卻爲於法蘭、於道邃作了銘贊;“曇光比丘,與晉世於蘭,同時並學;蘭以慧解馳聲,光以禪味消影。”並處石城山中互不干擾。於法開認世情爲一場大夢;竺潛講學時“或暢方等,或釋老莊”,佛玄並重;支遁也以佛解玄,注《逍遙遊》,被稱爲支理。這種兼容幷蓄的包納寬容、綜合貫通的學術風尚,爲後來的天台宗立教作了前導,使其“教觀總持,解行並進,破斥南北,融會三教”,形成了集百川以歸海的局面。

我們驅車東峁沃洲,追尋先賢的遺蹟。想先找白道猷的遺存,但“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據樑釋慧皎所著《高僧傳》卷第五記載,白道猷曾寫信給另一名高僧道壹,既表達了住錫東峁的悠哉遊哉,又流露出未能同遊的深深遺憾。他在信中說:“始得優遊山林之下,縱心孔釋之書,觸興爲詩,陵峯採藥,服餌鷁痾,樂有餘也。但不與足下同日,以此爲恨耳。”並在信後附寫一首詩,題目爲《招道壹歸沃洲》:“連峯數千裏,修竹帶平津。茅茨隱不見,雞鳴方知人。閒步踐其徑,處處見遺薪。如知百世下,猶有上皇民。開此無事蹟,以待竦俗賓。長嘯自林際,歸此保天真。”白道猷可能不知道,自己寫下了中國文學史上第一首山水詩!詩裏的山水不再是寫人的陪襯,而是作爲詩歌的獨立主體,比公認的山水詩鼻祖謝靈運要早二三十年。

聽說竺道潛講經臺還在,我們來到水簾洞景區。只見東峁山下,一洞天開,門懸飛瀑,噴薄而出,光彩奪目。水簾洞頂有潛公臺,片石凌雲,傳爲竺道說法處。想當年,士僧跋山涉水成羣結隊,來到這裏聽其講經,竺潛在一塊巨石上盤坐弘法,嘩嘩水聲彷彿他頓挫的話語,金色陽光恰似他燦爛的笑臉。巖下的人們仰觀靜坐如聽天人佈道,個個如醉似癡泥塑木雕……如今,瀑布下方還存斷壁殘垣,據說是竺道潛的住宅遺址;一片樹林裏有圈石頭基座,據說那是竺道潛的墳墓。朱熹到此感嘆:“水簾幽谷我來時,拂面飛泉最醒眸;一片水簾遮洞口,何人卷得上簾鉤。”

從水簾洞出來,尋找小嶺寺,已找不到任何遺蹟。但是這位高僧的風流軼事,還在剡東廣爲流傳:支遁羨慕並想追隨竺潛到剡東隱居,派遣使者向竺潛買沃洲小嶺,竺潛答覆“欲來當給,豈聞巢由買山而隱”,支遁聽聞後深表慚愧,最後不用一錢得小嶺。他赴剡路過吳地,謝安時任吳興太守,寫信給支遁:“……我等待着我們的會面,等一天就象一千年那樣漫長。這裏多有山水,環境優雅,可供療養,各方面都不比剡縣差。望能前來,以解思念之苦。”經過會稽,王羲之索看支遁註釋的《莊子·逍遙篇》,洋洋千言,驚世駭俗。於是寬衣解帶,依依留連,不忍離去。但謝安的苦留,羲之的盛請,都未停止支遁赴剡的腳步。他先到沃洲,建小嶺寺;再在石城,築棲光寺。一次別人送給他幾匹馬,他精心飼養,有人因此笑話他,他回答說:“我是愛它的神駿,隨便養着罷了。”又有人送他兩隻鶴,他倍加愛惜,不久便對鶴說:“你本是沖天之物,怎能作耳目玩物呢?”於是將鶴放飛。現在的沃洲東峁一帶,還有不少支竺兩人的遺蹟行蹤,如“放鶴峯”、“養馬坡”、“支遁嶺”等。

竺、支、二於是佛教入浙的四位解義之祖,他們研究傳播的是“般若學”,可以說是佛教的理論基礎,當然也是天台宗的理論基礎。

又過了一百餘年,又一位生活在這一帶的大師,掀起了佛教史上一個新的高潮,這就是天台山國清寺的智者大師。智者融合當時中國南北方的佛學,創立了中國佛教的第一個民族化宗派——天台宗。天台宗以般若學理論爲借鑑,創立了“一心三觀”和“三諦圓融”的認識論。這是一種不執着於兩個極端的認識方法。般若學認爲,人的認識來自於三個方面,一個是世俗的一切認識;一個是超越了世俗的認識,近乎真理的惟一認識;還有一個是達到了最高的認識,即佛的智慧,是最高的智慧。這三種認識皆來自於一心或者說是一念,所以一心或一念之中即可觀察到這三種智慧。智者大師根據一心三觀的理論,提出了三諦圓融的認識觀,強調整個世界沒有一樣是不變的。認識世界既要看到事物的兩面性,更要把握它們的整體性。

石城大佛寺山門口立有“石城古剎”牌坊,上有對聯:“晉宋開山,天台門戶;齊樑造像,越國敦煌。” “門戶”實有發端、前導之意。這既是對其在宗教文化史上崇高地位的肯定,也是對天台山佛教文化淵源的追溯。

其實,從新昌到天台只有60公里,就是這短短的60公里,一二百年間不斷地出現佛教大師級人物,把中國佛學推向一個又一個高潮,從詮釋般若學開始,到天台宗創立,中國佛學的建構過程似乎就濃縮在這60公里當中。更爲令人驚歎的是,智者大師建構了天台宗理論之後,就離開了天台山,圓寂在新昌大佛寺的彌勒佛腳下,給佛教般若學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隋開皇十七年(597年)十月,晉王楊廣再三懇召智顗下山。其時智顗已“將身不慎,遂動熱渴”。他安排好後事,規劃好國清寺的寺基及殿堂樣式,十月十八日下山,騎驢代步,越剡嶺到石城。旅途不免勞頓,氣病兼篤,臥病石城。對弟子智越說:“大王欲使吾來,吾不負言而來也。吾知命在此,故不須前進也。石城是天台西門,大佛是當來靈像,處所既好,宜最後用心。”臥病癒月,心力日衰,自覺難以復起,延至十一月二十一日開始交代後事:衣鉢道具分爲兩份,一份奉彌勒,一份充羯磨。又留下《遺晉王書》:“乞晉王莊嚴剡縣十丈彌勒。”對石城大佛作了最後關懷。越三日,至十一月二十四日未時入滅。圓寂之際,靈蹟疾現,右脅側臥,忽然風雲變色,鬆桂聲鳴,宛然天樂入房,起牀合掌,神氣熙怡。回顧侍者曰:“觀音來迎,該當去矣!”垂手西向,端坐神遷。侍官張達等五人自見石佛倍大,光明滿山,直入房內。

寫到這裏,我恍然大悟,原來新昌雕鑿的 “江南第一大佛”,就是爲了紀念東晉時期剡東的佛學文化活動,體現了信仰、思辯相結合的時代特徵。而智者大師選擇在剡東大佛前圓寂(597),也緣於“般若熾於石城”的緣故,最終他要到這裏認祖歸宗。那麼到了唐代,詩人們人承先輩嘉言遺風,繼前賢懿德亮節,最終走出一條唐詩之路,也就不難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