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樹的歲月短長的抒情散文

在我們莊和鄰莊之間,只隔了兩塊地的距離,一條小路彷彿紐帶,系在兩個莊子的腰間,老樹就嵌在這條紐帶上。風從一個村莊翻越到另一個村莊時,總是會在老樹上打個尖兒,聽葉子說一段故事再走。老樹的肚子裏藏了一籮筐的故事。它把田野的蛙鳴蟬唱,莊稼的枯榮生長,乃至村民的嫁娶婚喪都小心翼翼地鐫刻進年輪裏。村莊僻遠,又不曾出過什麼歷史名人,入不得史學家的眼,史書中自然沒有隻字片言的地位。只有老樹,默默做着鄉村野史的見證者與紀錄者。

一棵樹的歲月短長的抒情散文

說來慚愧,我曾在老樹上抓過蟬,掏過鳥窩,也曾偷偷爬上樹折一段樹枝做弓箭,卻至今不知道它的名字,不知道它何時被種下,是哪一場春風讓它發了芽?就這樣偷偷長在光陰裏?我不知道它是如何在幼年時躲過牛羊的啃食,不知道它如何在成年後避開砍伐的命運,在時光的長河裏,它始終野蠻而幸運地生長着,直到老成我所看到的模樣,老成一段傳說。

是的,在鄉村流傳的故事裏,老樹是神樹,護佑着村民的平安。

在鄉村,總是保留着對神鬼最原始的敬畏,對於時光打磨過的事物有着莫名的尊崇。就像老樹,因爲人們的虔誠,便有了神性。所以村民願意將心底的祕密說給老樹聽,祈求一份心安。在那段記憶裏,老樹的枝條上,總是系滿了許願的紅布條:這家求父母安康,那家求兒孫滿堂,你求官運亨通,我求財源廣進,還有那些癡情小兒女,求一段段姻緣。老樹靜靜地站着不說話,所有的心願,它都聽着,用這種方式記錄着歲月短長,吞嚥下生活的苦難辛酸。求諸於神,或許會讓那些無神論者恥笑一句“愚昧”,卻表達了人們心底,最樸素的願望,以及情感的寄託。直到如今,我仍舊會想,倘若人們能夠始終保持着那種虔誠,那種敬畏,或許老樹便不會由歷史的紀錄者無奈淪爲歷史裏的一片浮影。只是,人總是會變的,從童年到成年再到默默老去,也從純真到複雜再到逐漸明悟,這是歷史的定律。

小的時候,我曾問過父親,老樹是什麼時候落地生根的,他只說在他很小的時候,老樹就在那裏了,只是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種下的,不過看樹幹虯結粗壯,枝葉繁茂滄桑,恐怕有百年的時間了,或許爺爺知道。

提及爺爺,父親的眼裏滿是傷感與懷念。這種傷感,直到我長大成人才讀懂。在他十餘歲的時候,爺爺就去世了,家裏的頂樑柱倒下,只留下被歲月褶皺的窮苦。那個時候還沒有流行照片,況且家裏缺衣少糧,生存都是問題,更遑論給爺爺拍一張遺照了,所以爺爺的音容笑貌只留存在父親記憶裏。而我,關於爺爺的印象,只有他墳頭每年春節祭拜時的荒草,以及得自奶奶與父親叔伯們的隻言片語,那段沉痛悲傷的記憶,很少有人願意提及。或許,關於爺爺的故事,老樹也曾說給過往的風聽,說給駐足過的鳥聽,只是我不知道。

老樹曾聽過春天裏麥苗拔節的聲音,也曾看過秋日裏農人的汗水與大地熱吻;老樹曾在夏季裏爲一隻蟬伴奏,也曾在冬季鐵青着臉咳嗽;老樹曾看朝霞晨曦鋪滿天空,也曾目睹月輝星光瀉落一地……老樹默默地將這些一筆筆記錄在心底。在萬千時光流轉之間,老樹記得所有的光陰——那些熱烈的、悲慼的。

只是後來,老樹終究還是被砍伐掉了。老樹被迫死亡了。

村莊貧困了許多年,也泥濘了很多年,灰撲撲了很多年,總算要修路。路通了纔有好日子,才方便出行交流,這是村人皆知的事情。老樹生長的位置太礙事,所以被宣判死刑。是的,我把老樹的死亡看作受刑,是一場無妄之災,被那些它看着長大的孩子們,用一種無法辯駁的罪名殺害。

聽別人說,老樹被砍掉的時候,還有一些老人買了香燭紙錢祭拜,痛哭不已。或許,老樹認出這位老人是曾經在樹下掃過落葉的孩童,那位老人是曾經在樹下求過姻緣的少年,老樹想要和那些老人們聊一聊老去的故事,可是它什麼都說不出,那些故事,它只能任由電鋸將它們切割成碎末,然後被大地深埋,像那些它看着埋葬過老人。在這一刻,老樹才感覺到自己真的老了。只是那些過世的老人尚且有後代每年祭祀着,老樹卻只能獨自被葬在時光裏。想到這些,不知老樹心裏是不是一片蒼涼?

聽說,老樹死亡之後,它的屍體被瓜分。有人扛回一截樹枝,有人揹走一筐落葉,那段虯結的大樹根也被劈成了幾段。老樹已經太老了,它的枝幹早已做不了棟樑,只能被填進竈膛,連着歲月鐫刻的皺紋一起,被炙烤成灰燼,重新迴歸大地。老樹的一生就這樣被終結。那些它藏進心底的歷史,還有許多沒來得及說給過往的'風,便已經隨着嗚咽的哭聲煙銷雲散。鄉村最後的歷史紀錄者,也終於淪爲歷史中的泡影了。如今,當風從一個鄉村翻閱到另一個鄉村時,再也沒有歇腳的客棧了。沒有鳥親切接待,用鳴唱列陣歡迎;沒有枝葉搭臺,用一段老故事溫酒。不知,那風會不會吹得很寂寞?

現在,每次當我走過那條新修的小路時,都會默默地對着老樹曾生長過的地方出一會兒神,想象着老樹曾經的身影。就像很多年前,老樹每次用目光送別老去的村人一樣,我用目光祭奠着這鄉村最後的記錄者。我渴望着,在某個月明星稀的夜幕裏,聽風捎來老樹說過的、關於村莊往昔的老故事,最好,那故事裏有爺爺的身影,有父親的滄桑,還有,我的童年。

一棵樹的歲月短長裏,埋葬着一個村莊的記憶。老樹用年輪鐫刻歲月流逝的痕跡,如今,我用文字來銘記它的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