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童年原野》經典散文

每當閱讀有關描寫山川大地、原野生態的文章時,內心總會有着一股莫名的悸動。原因無他,乃是這種特殊的視覺和心靈感受,會讓我在不知不覺之中,又重新回到了那遙遠的無邪年代、童年的故鄉。

《重返童年原野》經典散文

隨着年歲的日益增長,對於這片哺育我們成長的廣袤大地,也愈見能透過內在深層的心靈意境,在恣意欣賞大自然所揮灑的生態之美當中,逐漸萌生一種讚歎與崇敬之心。它的浩瀚無垠,它的多樣幻化,都能賦予我無盡的思維與遨翔的空間。

兩條溪流,一個心夢,串起了對於水流兩岸土地的共同情感。童年,演繹着故鄉原野的特殊情懷;變易,勾勒出人間世事的幻化無常。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在這大自然永恆與變易的輪迴律動之中,凝神書寫童年往事的另一頁原野篇章……

故鄉臺南,地處於臺灣的西南一隅,遼闊的嘉南平原,是它的共同名字。東望高聳綿亙的中央山脈,西迎浪濤拍岸的臺灣海峽,平原一望無際,田疇四季變幻。在這單調無奇的田園視野之中,它不僅欠缺山脈起伏,甚至連一塊丘陵也沒有,晨昏升騰的裊裊炊煙,自然成了共伴晨曦與夕陽的另一道美麗風景。

家鄉的南側,一條清澄溪流,由東向西弧形蜿蜒,注入臺灣海峽,它有一個威武的名字──將軍溪,因爲鄭成功的軍隊,曾經在此處登陸,並且從福建帶來了保生大帝的神像。將軍溪,來自遙遠的中央山脈,是兩鄉之間的有形界河,溪流寬度約一百五十公尺左右。只是時間的長河,猶如大地雕畫師一般,卻硬生生地將原本相連的土地,予以分割成爲兩個地方,形成有如〈桃花源記〉裏“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景象。

溪流橫阻,渡水艱辛,聯繫兩岸的交通,最初只是仰賴一艘竹筏,靠着一條連結兩岸的繩索拉縴往來,後來由於交通的需求,依次建構了各式的橋樑。由吊橋、木橋,而鋼筋水泥的石橋;由簡易通行的人畜便道,至大小車輛可以直接往返的大型橋樑。那條原本傾斜至溪流旁邊的斜坡土道,也因木橋、石橋的先後建構,而遭棄置不用,最後走入歷史的荒煙蔓草之中。只是,那鮮明的童年記憶,至今依舊猶存。

這條溪流,對於我的童年記憶而言,其實並不特別深刻,主因是我家的田園土地,都沒有位處於溪邊區域或是在溪流對岸,即使是距離最近之處,也相隔有兩、三百公尺之遙。這樣的距離,即使是在農暇空檔時分,也很難有親臨溪邊的機會,更何況當時的堤岸,欠缺人爲的整頓,類皆長滿着果實外形有如菠蘿的林投樹植物。在這種視力無法穿透、周遭景象僅能遠觀的情況下,着實很難有那份意外的機緣,能夠譜出一番大地驚豔的火花。

後來,隨着河濱耕地的先後易手,我對這片狹長土地的記憶與情感,也就逐漸趨於淡化了。因此,它對於我的童年印象的景物,除了那兩座用糯米、砂糖和磚頭所建構而成的拱形平橋,那由灌溉溝渠和河階地形所建構而成的三段式土地形狀,以及田中曾經栽種過的棉花、大豆、甘薯、甘蔗等旱作植物之外,其他的片段記憶,則已經顯得有些模糊不清了。

回眸來時路,探索大地情。回想過去足跡,真正建構我童年原野映象的,主要是來自有着四十分鐘腳程的西北方位田野,並非是這塊位處於我家西南方向的狹長土地。在那裏,也有一條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經開鑿的人工小溪,只是它的寬度約僅二十公尺而已,與將軍溪那一百多米的寬度,顯然有着很大的差別。

不過,雖然這兩條溪流的寬窄和長短不一,但是每天卻都會跟隨着出口處的臺灣海峽浪潮,共同演繹着兩次潮汐漲落的水上風情。

這一條狹窄的小溪,是由人工所挖掘,主要目的是用於防洪排水,並沒有田園灌溉之規劃。平素田地的水源供給,除了三年輪灌一次的嘉南大圳之外,就只能仰賴自家田頭的埤塘之水了。

小溪靠近海濱,有着潮汐漲落的變化,也時常會見到海濤泡沫在水面上隨波逐流,雖然它並非全部都是海水,但在不斷的鹹淡交融之中,業已喪失了淡化田園的灌溉功能。由於平素除了漲潮時期之外,這條小溪的水深往往僅及一公尺左右,因此和將軍溪有別,它並不具有行船的功能。也因爲水淺,所以才讓我有機會得以在裏面攔網捕魚。

緊鄰這條人工溪流的兩側,有着我家的田園土地,它們在整體視野上,是相互對應、走向一致的,甚至於兩邊田地的田埂位置,也都是互爲連貫、跨越的。從現今這些相似的田野景緻觀之,可以想象推測這些土地,原本它們都是完整而連貫在一起的,只是由於後來爲了開鑿這條防洪小溪,而被迫形成了如今這種兩岸對望的格局風情。

只是這二十公尺左右的一水之隔,卻也逐漸造成了兩個幾乎相異的耕作世界。不僅由於灌溉時機的不同,造成所種植的'農作物有所差別,甚至於往來田園所走的道路,也是完全不同的。而我就在這兩種不同的行進路線之中,僅能殊途同歸地靠着一條由養鴨人家所建構的溪中土道,往返於這兩個世界之間。而一條可資直接跨越的牛車便橋,就成了我童年時代的奢望,可惜它卻一直都沒有實現。

跨越了近五十載的歲月,我又再度回到了那童年午夜夢迴的原野故園之中。道路依舊在,只是朱顏改。記憶中的泥土牛車道路,鋪上了柏油路面;路旁的那條土堤小溪,已經改頭換面,變成了一道了無生趣的水泥溝渠。而那原本故鄉特有的泥土芬芳,也似乎在這一瞬之間,從我的心靈深處消失無蹤。

原本道路旁邊無盡的綠色記憶,已爲養殖魚塭的土黃視野所掩蓋,眼前這些千瘡百孔的田園土地,見證着物換星移下的悲愴與辛酸。老一輩的農夫,皆已落葉歸根、化爲塵土;新一代的年輕族羣,早已忘記古聖先賢那番“有土斯有財”的殷殷古訓,在追求近利的盲目思維風潮之下,讓那原本一望無垠的青青秧禾場景,逐漸從他們的手中消失而不再復返。

高經濟價值的魚塭,雖然能夠滿足部分人士的口腹之慾,但卻永遠無法建構出那種天人合一的悠悠原野大地情感。一窪窪的魚塭,縱然水光天色,總鋪陳不出那千塘映青禾的田園景緻;一部部的水車,即使翻騰潑灑,也摭拾不回那農人腳踩水車的歷史風華。缺少了那份溫馨可人的大地情懷,瀰漫了那種世俗功利的貪婪氣息,人們在不知不覺之中,自然也就逐步成了土地掠奪的最大隱形殺手。

沿着記憶的土路足跡,行走以前的小溪堤岸。路旁由水泥庇護的大排溝渠,往昔那曾經日夜的潮汐幻化,業已離我遠去不見蹤跡,只留下遍佈溝底的乾涸淤泥,艱辛地訴說着那段過往盈盈流水的野溪風華。面對此番失落的原野場景,不僅讓我幾乎已經認不出那原本綠意流水的塵封往事,也不禁要爲這條毫無生趣的排水溝渠,譜寫出一段無言的歷史悲歌。

往者已矣,徒留無限傷感。難道這就是我們所謂的進步嗎?我不禁要悲痛地捫心自問……

抵達了舊時的田園,座落於道路轉角處的小沙丘仍在,只是那原本凸顯的丘陵型態業已傾圮。黃沙滾滾,記憶綿綿,一些低矮的灌木,至今依然點妝其間。只是令我納悶的是,在歷經一甲子的歲月蹉跎之後,這些記憶中的樹木,爲何依舊是如此地的低矮?

沙丘對面那塊三角形的土地,可能是地形不佳的關係,至今依然健在,而與旁邊已被開闢爲魚塭的田地,形成了一番高低有別的強烈對比。這是目前唯一倖存的一塊兒時記憶,我真的要由衷感激上蒼的特別眷顧,替我保留了這麼一處能夠讓我回味和緬懷的地方,雖然它的面積並不大。而更值得欣慰的是,這塊田地竟然還有人繼續耕作、種植,所以並沒有被堤岸上頭,那強勢的銀合歡灌木所侵佔。

在這塊土地旁邊的小溪流,是典藏我童年記憶最多的地方。那原本連接小溪兩岸的溪中狹小土路已經不見,只有附近一道破舊的鐵製長梯,權充人行往來的橋樑。然而,非常可惜的,乃是在走過這條簡便的通道之後,我卻在彼岸滿地銀合歡的密密阻攔之下,已經無法順着原本的土堤小徑,通達到在炎炎烈日當中,全家人一起午餐和乘涼的那塊木麻黃覆蔭的地方了。

那原本座落在高聳木麻黃下的養鴨人家,早已隨着歲月的足跡而不知去向,只留下十幾棵木麻黃樹木U型圍繞,依稀見證着這段歷史的記憶與滄桑而已。雖然鴨羣業已遠離,但是記憶依舊清新,站在北岸三角形田園旁邊的道路上,我翹首仰望這些已經超過一甲子的木麻黃,樹幹筆直依舊,枝葉已見蒼老,讓人不禁有着“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無限感慨!

順着視線往西前行,原本的土堤小溪流,如今已經變了模樣。溝渠之內幾近乾涸,幾叢青草散落其間,不見水流的來回流淌,放眼所及之處,可謂生機蕩然、一片孤寂。缺乏了潮汐的生機涵養,招潮蟹的呼朋引伴,彈塗魚的跳躍功夫,都已經無法再行目睹,甚至於往日小溪中的那幾株紅樹林,如今也已隨着潮汐的引退,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看着這番不堪回首的場景,我的眼眶不禁有點淚溼了。童年夢碎,記憶翻騰,在心靈的幻化之中,那條竟日盈盈的小溪,似乎又在眼前潺潺流淌。在這氤氳朦朧的原野影像之中,那個攔網捕魚的小孩身影,也逐漸在這條土堤溪中清晰慢慢浮現。一張網,一個人,一條小溪,一片原野,就這樣建構出了一段永難泯滅的童年田園記憶。

如今,已屆耳順之年的當年小孩,又再度重新回到了這片伴隨着他成長的童年土地。大地微風依舊,原野風情變易,而他卻只能孤寂的站在田間小路,試圖努力地潑墨出那番“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悠悠大地場景……

大地幻化,世事無常,童年不再,原野已遠。摭拾童年回憶幾許,點妝原野映象無垠,讓這美好的田野景緻,永志心靈長春。

不禁想起了宋朝蘇軾的〈赤壁賦〉來,他那從大自然取景、與宇宙共生息的胸懷,真是值得後人的敬仰與學習──

“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

真是,大地無盡藏,動靜方寸間。在這大地的永恆與變易之間,吾人是否也應重新換個角度,放空心思,放下我執,藉以欣賞不同於童年記憶中的自然景緻,徜徉於這片足下的大地生態風華。

依循着這樣的氛圍,讓我再度靜心欣賞着蘇軾〈定風波〉的這首詞,試圖細細品味其中所蘊涵的深層人生意境──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清朝鄭文焯《手批東坡樂府》中,對蘇軾〈定風波〉這首詞,做了如此的評價──“此足徵是翁坦蕩之懷,任天而動。琢句亦瘦逸,能道眼前景。以曲筆直寫胸臆,倚聲能事盡之矣。”面向浩瀚無垠的大自然,我們似乎也應作如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