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樹《刺殺騎士團長》讀書筆記

許久沒正兒八經的看中文小說了,以爲會很快看完,結果卻高估了自己,或許是太久沒看村上的書,竟忘了他一貫的寫作風格,那是需要讀者帶着一份相對平和的心境,才能隨着他的筆調進入另一個似現實又非現實的世界。閱讀的過程會好奇,會疑惑,會納悶,會不可思議,卻獨獨不會有大起大伏的波動。

村上春樹《刺殺騎士團長》讀書筆記

合上書的那一刻,忍不住感慨,這本書簡直就是村上春樹的集大成之作呀,但凡我們近年看過的《1Q84》也好,早些年的《挪威的森林》《海邊的卡夫卡》等等,所有帶着村上印記的元素在這本書裏都能看得到,比如免色這個看似完美無缺的男人,卻隱隱中還是有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缺失;比如十三歲的謎一樣的少女,比如無緣無故出現在石室裏的鈴,比如借騎士團長形體化的理念(idea)……

而寫作手法更是一如既往的“村上式”,手中的筆有點不受控地緊隨着極度活躍的思維,想到哪兒寫到哪兒,似乎每一個思維點都能延伸出許多條不得不解釋的線,而讀者也不由自主的被拖着讀,時而當下,時而回憶,時而現實,時而虛幻……

我以爲村上先生是調皮的,他總是故意將項鍊剪斷,讓一顆顆珍珠散落在全書的各個角落,非得讓讀者耐心專注的看完,撿回所有的珍珠再重新串成項鍊,才能明白作者的深意,而這或許便是村上先生作品的魅力所在吧。

所以,這厚厚的兩大本共768頁的小說到底想分享我們一個什麼樣的經歷呢?簡言之,可如下圖所現:

誠然小說的主線不過是作爲主人公的“我”,以畫肖像畫謀生,年屆三十六歲之時,某天早上,被結婚六年的妻子突然告知,“不能在一起生活了”。猝不及防的我簡要詢問幾句未果,也就看似坦然的接受了婚姻的結束。一個人開車在外流浪了一個多月後,搬進了朋友父親在小田原郊外山間的舊居兼畫室,半替友看房,半暫住避世。這短暫不過半年的山居生活中,因着好友父親雨田具彥一幅不曾面世的畫作《刺殺騎士團長》而引起的一系列現實與虛幻交替出現的事件,環環相扣……逼着“我”不得不正視少年時期因妹妹死亡而至的創傷後遺症。

是的,這本書我讀到的最大感受便是創傷與救贖。而書裏的每個人在面對各自的受創時,反應不一,結果更是迥異。

雨田繼彥,我好友的叔父,面對戰爭的創傷後遺症,選擇了結束自己的生命。他當時二十歲,彼時東京音樂學校的在校生,按理在畢業前是免除兵役的,卻陰差陽錯被徵兵派去中國參加南京攻城戰(南京大屠殺),退伍返校後不久,因無法承受戰爭期間的血腥與無人性帶來的沉重心靈創傷,神經分崩離析,最終在閣樓用剃刀割腕自殺。

雨田具彥,我好友的父親,也是我此刻居住的山間舊居主人,經歷維也納暗殺未遂事件的創傷,以及弟弟雨田繼彥的自殺悲痛,內心傷痕累累,選擇了沉默以對,將滿腔的憤怒和哀傷,以及無法對抗世界巨大潮流的無力感、絕望感和自己獨自存活的內疚感,全化爲筆下的安魂畫《刺殺騎士團長》。

所謂安魂畫,便是爲了安頓靈魂,醫治創傷的作品,而這幅作品畫完就一直被深藏在閣樓上,不爲人所知。雨田具彥在92歲高齡後,處於基本分不清“歌劇和平底鍋有何區別的狀態”,住進伊豆高原的護理機構,儼然成爲“生物學上(也是社會學上)沒有也無妨的存在”。

而我,作爲小說的主人公,從頭到尾一直若隱若現着我對妹妹的回憶與思念。

妹妹小徑,小我三歲,天生心臟瓣膜有問題,是路易斯·卡羅爾《愛麗絲漫遊奇境》的狂熱粉絲。在一次富士山風洞遊玩途中,發現一個類似兔子洞的狹小風洞,不聽勸告要鑽進去,及至很長時間後才又鑽出來,直接把我給嚇壞了。這件事之後兩年,妹妹死了,當時她十二歲,我十五歲。

我一直無法釋懷妹妹的死亡,一度懷疑當時從富士山風洞出來時妹妹便已不在了……而我也因此有了極度幽閉恐懼症,雖然是在妹妹去世三年後才表面化。大抵是因爲親眼目睹妹妹被塞入狹小的.棺木,被封蓋鎖牢送去火葬爐的場景後,自此不敢進入狹小封閉的場所,連電梯都不敢坐。

這是我因妹妹死亡的創傷反應在身體上的表現,是看得見的,但此外還有看不見的更深層次的精神創傷:我三十歲遇見妻子柚,便讓我想起死去的妹妹,“不是因爲具體臉型相像,而是因爲其表情的變化、尤其眼睛的轉動和光閃給我的印象近乎神奇地像得一模一樣”。這讓人忍不住懷疑我愛上妻子()的真正原因,似乎也能證明着何以妻子的父親初次見面就不喜歡我,甚至預言“久長不了喲!頂多四五年吧”,這三言兩語連同不快的迴響一直留在我的耳底,或作爲某種詛咒影響到後來的後來。

與妻子離婚後,因着免色的緣故,我爲秋川真理惠畫肖像畫,這個沉默寡言的小個頭十三歲少女,同樣讓我想到了妹妹:相似的韻味,年齡也大體和妹妹死時年齡一樣。乃至於在小說發展的後半段,我會爲了“拯救”真理惠,而聽從化形爲騎士團長的理念(idea)之語,重現畫作《刺殺騎士團長》那一幕,用一把廚刀刺殺了騎士團長(理念的化形),將畫裏不協調的元素“長麪人”拽到這個世界,並藉由長麪人進入尋找自我的隱喻通道,最終直面自己內心深處的創傷與黑暗…...

重回現實世界後的我,意識到和妻子之間的問題,也許在於我下意識地希求柚來替代死去的妹妹。我下決心要和妻子柚好好的深談一次。

小說的結尾,我和妻子“破鏡重圓”,創傷得到了救贖,因畫作《刺殺騎士團長》而打開的環也終被閉合上了。

只不過作爲讀者來講,未免覺得還是有點戛然而止的突兀,尚有不少遺落的珍珠並未找到呢,比如對於妻子柚的“離奇受孕”,比如“無麪人”的身份以及那不曾畫出來的畫像……

或許便是這樣了吧,小說本不必太較真,一如生活。虛實之間,假作真時真亦假。

所有人都是永未完成的存在。對於有形之物,時間是偉大的。時間不會總有,但只要有,就會卓有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