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我也有遺憾的，誰會沒有遺憾呢。
說這話的時候，她眼角的餘光沒有落在我身上，而是盡數轉移到了窗子上，她盯着窗外隨着汽車的行駛而緩緩倒退的青山與原野，很久都沒有再說話。
總是話不停歇的她，永遠都不會安靜下來的她，此時此刻，安靜得像是呆住了，只望着遠處的峯巒入神。眼睛是睜着的，人卻像是睡着了，動也不動。
車窗外，山的那邊，那個村莊，她曾經去過的。
她的豆蔻年華，她的青春年少，曾與那個村莊有關。
她從前，跟着戲班子去那個村莊裏唱過戲。
忘了是多少年前，具體的時間或許只有她自己知道，聰慧如她，或許直至今日，都還記得自己經過那座山，那個村莊的具體時間，還記得那時候是什麼天氣，同行的人都是什麼模樣，還記得當時的自己穿着什麼顏色的衣服，梳着什麼樣式的辮子。
戲班子的演出時間和地點都是不固定的，她的生活作息也不固定，只要戲班子的師傅一召喚，便立馬從屋子裏、從莊稼裏直奔隊伍而去，瘦弱的身影在田野裏飛奔着，衣袖灌了風，脹得鼓鼓的，雙手一擡起來，活像一隻大蝴蝶翩躚在風裏。腦袋後面隨風揚起的兩根馬尾辮，就是蝴蝶的`觸角。
她會隨着戲班子輾轉於家鄉周邊的各個村莊縣城，唱完一齣戲就會轉一次場，像牧羊人一樣，在一個地方的時間盡了，便會帶着自己的傢伙物什，走向下一個地方。
她會不捨得每一個走過的地方，同時仍會滿心期待地奔向下一個地方。因爲年紀尚小，總對未來充滿着嚮往。
“我從前啊，不是扮丫鬟就是演小姐。這一片的人都喜歡看我唱戲，那時候我從這些地方路過，還有人認出我，跟我打招呼，誇我演的好，扮的像，問我什麼再演一場。”
她嘴角帶了笑，眼神有些飄忽，彷彿又回到了許多年前，彷彿能看到此時就有人就站在她的身邊，笑嘻嘻地豎起拇指誇讚她。
“當時有師傅說我的嗓子天生就適合唱戲，我那時候的嗓子特別細亮，不用特意調整，隨意出一聲，能把那山中的黃鸝叫聲給比下去!”
“所以你小時候不聽話，你爺爺都不讓我提高聲音罵你，嫌我嗓子尖細。後來，我都是低聲說話了。”
生活的繁瑣讓她與年少時的自己判若兩人，若不是她無意提起，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她從前經歷的一些故事。那時候的她是什麼樣子的?那時候的她應該笑得特別明媚吧。穿着精緻的戲服，粉簪花，綠羅裙，將長長的衣袖往空中一拋，隨着嗓音婉轉而出，衣袖也規整地垂落在腕。
清風穿臺過，頭頂豔陽天。
臺下，掌聲雷動，叫好聲不斷。
那是她念念不忘的畫面，那畫面裏沒有父親，沒有我，也沒有妹妹。那是獨屬於她的一段精彩人生。
“後來，家裏事情越來越多，你外公就不讓我繼續學了，說一天到晚學的是沒用的東西，我一點辦法也沒有，就不再學了。那時師傅還留過我，可是我又能怎麼樣呢。”
“如果當時我繼續走那條路，或許現在的一切都不是這樣的了。”
她終於轉頭看向我，在我一直怔怔看了她許久後，她的視線終於與我的視線相接。我微笑：“就不會有我，不會有妹妹，現在的一切都不會存在了。”
她也微笑：“有你們真好。”
或許，很多時候，我們都在後悔，都在遺憾，曾經的某個時候，我爲什麼會那樣，我爲什麼做出了那樣的選擇，爲什麼說出了那樣的話。
諸多的遺憾造就瞭如今我們的心態，如今的模樣。
很多時候，我們會想，如果當時不那樣，如今會不會不一樣?答案是會的，一定會不一樣。可是誰又能證明，那一種的不一樣，比這一種更能令你感到開心和知足呢?
人生在世，誰沒點遺憾，誰不曾有過後悔的瞬間?
不開心不幸福的人最喜歡後悔，最容易感到遺憾，只希望我們這一生都不要成爲不開心不幸福的人。
我們已經走到了如此境地，“當年”已遙不可及，與其爲了過去的事情心生鬱結，不如對現狀看開些。
母親對我的外公心生怨怪，但她不會沉浸於過去，她愛我們，因此她會因着我們去愛今天的陽光，今天的風，哪怕今天她爲了柴米油鹽而忙碌嗦了大半天，但她還是覺得生活是幸福的。
她會遺憾過往，也會感恩過往。這是相對的，人生本就是矛盾的結合體。
我愛她，會愛她曾經的遺憾，正如她愛我，會愛我曾經的任性。
我們都不再是小孩，都已懂得，成長，本身就是一種遺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