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魂驚夢美文摘抄

此刻,坐在寶馬車上的江南纖維集團董事長劉旺發正在匆匆趕往北京。昨天,他得到一個消息,說某家國外商團正在北京採購一大批棉花纖維,而他也正在爲堆積在倉庫裏的數萬噸棉花纖維而憂心忡忡,所以,得到這個信息他一刻也不敢耽擱,收拾一下行李就急忙上路了。

遊魂驚夢美文摘抄

汽車以每小時100碼的速度在高速公路上疾駛着,走過蘇中、蘇北,進入山東路段。窗外飄起了毛毛細雨,灰濛濛的闊野顯得有些蒼涼。劉旺發擡腕看了一下表,已經是下午一點多了。今天晚上必須趕到北京,和國外商團代表見上面,他知道,得到這個消息的國內企業絕對不會只有自己一家,商場如戰場,要想獲得先機必定會有一場驚心動魄的較量。

“再快一點”。他吩咐一聲司機,然後眯起眼睛,蜷縮在座位上,欣賞着音響裏那悠揚的輕音樂,不一會便響起了鼾聲。這些年,因爲經常在外奔波,他養成了在汽車上睡覺的習慣,這樣能夠在到達目的地的第一時間就以飽滿的情緒投入工作。

忽然,劉旺發覺得汽車猛得一頓,耳邊聽到“砰”得一聲響,自己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從前車窗飛了出去。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從地上慢慢站起來,回頭看了看,汽車從高速公路上撞出了護欄,仰翻在路溝裏,已經面目全非了,司機滿臉是血,躺在泥水裏一動不動,大概已經翹翹了。他再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竟然沒有任何傷痕,也沒有一點泥水,頗感奇怪。

細雨還在下着,雨點落在他的臉上,冰涼冰涼的。不遠處有個村莊,劉旺發踩着泥濘的土路向那個村子走去。

這是一個破敗的村莊,站在街中心看不到一個村民,沒有犬吠,沒有雞鳴,四周到處都散發着一種頹敗的氣息,空氣寂靜的讓人心裏發顫。現在到處都在進行新農村建設,也許這個村子已經整體遷移了,劉旺發心中暗暗揣測。

他踉蹌着在街中的小路上走着,越看越覺得這個地方似乎很熟悉。他在一座門樓前停下腳步,一推門,大門竟然開着,走進院子,打了聲招呼:“屋裏有人嗎”?北房屋裏立即有人答應:“有,誰啊”?話音未落,一箇中年人走了出來。那人看見劉旺發猛得一愣:“你、你、你不是劉老闆嗎”?

劉旺發仔細打量着眼前這人,搜索大腦裏的所有儲存,卻怎麼也記不清什麼時候和這個農民有過瓜葛,便試探着問道:“你是”?

那人卻異常興奮地說:“怎麼,連我也記不起來了嗎?咱們倆想當年可是一起共過患難啊”!

劉旺發又在腦子裏把自己所有認識的人重新過濾了一遍,仍然對眼前之人毫無印象,只好抱歉的搖了搖頭。

那人看劉旺發認不出自己,忙拍着自己的胸膛說:“我是賈寶龍啊”!

賈寶龍?劉旺發仔細琢磨了一下這個名字,忽然想了起來,眼前這人是自己二十多年前的一個生意夥伴。當年自己曾經做下一件對不起他的事情,從那時起就再也沒有聯繫了,不成想今天在遇難的節骨眼上又碰見了他,真是冤家路窄啊!

賈寶龍似乎對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完全忘記了,他熱情的招呼劉旺發進屋,沒有費什麼事就弄上了幾盤菜和一瓶酒。兩個人在炕上盤腿而坐,便喝酒便聊了起來。

三杯酒下肚,兩個人都打開了記憶的長河,二十多年前的一樁往事再一次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1987年,剛剛二十幾歲的劉旺發,看到當地很多棉紡企業正在從計劃經濟向市場經濟轉型,一些大企業因爲資金充足,有調撥計劃的支持保證尚能勉強支撐,而一些小企業由於原料供應不足,資金鍊短缺,面臨着停產倒閉的`危險。瞅準這個機遇,劉旺發籌集了十幾萬元錢,準備到北方這個產棉區來收購棉花。

經過一天一夜的火車旅途,又經歷了幾個小時的汽車顛簸,劉旺發終於來到了位於魯西北平原的這個小城。提着簡單的行李走下汽車,他向四周打量一下,這是一個貧窮的小鎮,狹窄的公路上姍姍行駛着稀疏的吉普車,車站前沒有出租車,看見他走出車站,立刻圍上來一羣農民裝束的人,爭先恐後地招呼他:“坐車嗎師傅?我的車好,便宜”。劉旺發向他們身後望去,所謂的“車”原來就是加重自行車,行李架上鋪了一個棉墊子。賈寶龍就是他們其中的一個。

其實一下車劉旺發就注意到了這個漢子。他比別人高出一頭,滿臉憨厚,一看就是一個實心誠意的人。所以,劉旺發撥拉來那些攔阻的人,徑直走到賈寶龍面前:“兄弟,給我去找個安全、舒適、便宜的旅館”。賈寶龍高聲答應一聲:“好嘞,您上車坐好”。等劉旺發坐上後架,賈寶龍蹬起車子向城裏方向駛去。

賈寶龍載着劉旺發找到一家家庭旅館,並幫助他安頓好,問他收多少錢,他回答兩塊。劉旺發心想,這真是一個誠實人。賈寶龍接過錢正要走,劉旺發把他喊住了:“大哥,你慢點走,我想和你商量個事”。賈寶龍憨厚地一笑:“嘿嘿,老闆開玩笑啊,你是做大生意的,我是下力的,能和我商量什麼啊”?

劉旺發把賈寶龍叫進房間,對他說:“大哥,我是來做棉花生意的,但是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你能不能給我當嚮導啊”?賈寶龍說:“那我的生意怎麼辦啊”?劉旺發問道:“你一天能賺多少錢啊”?賈寶龍尋思了一下說:“六、七塊吧”。劉旺發說:“我一天給你十塊錢怎麼樣啊”?賈寶龍眼睛一亮,還有這樣的好事啊!立刻滿口答應,兩人商量好明天一早八點鐘開始行動。

賈寶龍用他那加重自行車載着劉旺發在全縣跑了七八天,基本上對行情都摸透了。劉旺發是個精明的生意人,他發現在當地收購籽棉進行加工比直接採購皮棉的利潤要高出兩成。由此,他決定留下來,收購籽棉自己加工。然而,這樁生意還需要一個幫手,賈寶龍就是現成的合夥人。劉旺發以每月一千元的工資僱了賈寶龍幫助自己收購棉花,要知道一千元相當於當時一個國家幹部每月工資的十倍啊!

賈寶龍真不惜力氣,不但用自行車帶着劉旺發到處看貨,還幫助過磅、聯繫棉農。經過一個多月的操勞,堆積在賈寶龍院子裏的棉花象山一樣高了。忽然有一天,劉旺發愁眉苦臉地對賈寶龍說:“大哥,咱們這樁買賣有點虧”。賈寶龍問:“怎麼呢”?劉旺發說:“你看,一個車皮可以運四十噸,我們只有三十七噸貨,要湊足一個車皮還差三噸貨,可是還差一萬塊錢,這樣就會虧噸,生意有點得不償失”。賈寶龍琢磨一下,說:“兄弟,彆着急,我想辦法”。然後,出去找親戚,尋朋友,連自己的全部家底都湊上,總算湊齊了一萬塊錢。劉旺發給賈寶龍打了一萬元錢的欠條,說是回去後馬上給他匯過來,或者下次過來給他帶過來,賈寶龍對此沒有一點懷疑。

回到南方,劉旺發的貨物並沒有順利出售,因爲當時的加工企業都儲備了原料,所以給他的價格很低。但是等到翌年的春天,全國性的棉荒爆發了,他的貨物不但以高價被搶購,而且以此爲基礎,生意不斷滾動擴大,漸漸地成了全國赫赫有名的棉花大亨了。而他借賈寶龍的那一萬塊錢和欠賈寶龍的工資事卻慢慢的忘記了。時過二十幾年,沒有想到再次遇見賈寶龍,劉旺發也記起了自己還欠人家錢呢。他一邊不住聲地說對不起,一邊從衣兜裏拿出一張銀行卡遞給賈寶龍,說:“大哥,這卡上有十萬塊錢,就當做是這些年的欠款和利息吧”。

賈寶龍把銀行卡推了過來:“呵呵,兄弟,這東西在這裏沒法使,再說,我也用不着錢了”。劉旺發奇怪的問:“爲什麼啊”?賈寶龍端起一盅酒“吱”地一聲喝了下去:“這些年你大哥怎麼過來的,想知道嗎?我給你嘮叨嘮叨”?劉旺發點點頭。

那年的秋天,劉旺髮帶着購買的40噸棉花回去了,賈寶龍一直等着他將借自己的錢和欠的工資給匯過來,一個星期,沒有消息;一個月,沒有消息。慢慢地賈寶龍沉不住氣了,他按着劉旺發留下的地址一次次的寫信,卻都如石沉大海,沒有點滴迴音。

那一段時間他們家門庭若市,要債的人絡繹不絕,屋子裏稍微值點錢的東西都被債主弄走抵債了。媳婦本來是個賢惠的女人,劉旺發在家裏住時,每天換着花樣的給他做飯,沒有想到,自己精心伺候的確是一個白眼狼,不但欠的工資沒有給,還讓家庭承擔了巨大的債務。她整天給賈寶龍大吵大鬧,終於有一天忍受不了要錢沒錢、要糧沒糧,整天被債主堵着門討債的日子,帶着孩子回孃家去了,從此一去不復返了。

也是一個細雨濛濛的晚上,賈寶龍在村頭的小酒店裏喝了半斤白酒,晃晃蕩蕩的回到家,看看空空的四壁,昏暗的燈光下只有自己煢煢孑立,形影相弔,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從心頭油然而生。他對着黑魆魆的窗戶哈哈大笑了一陣,然後跌跌撞撞的走到破木牀前,彎腰從裏面拿出一瓶“久效磷”(一種劇毒農藥),蹲在牀前,打開瓶蓋,放在鼻子前聞了聞,一股刺鼻的辛辣味直衝心口。他像喝酒一樣呡下去一小口,立刻胸膛裏像一條火龍一樣,燒得他肝腸欲斷,痛雖痛,但他卻感覺這火燒得他非常痛快,非常愜意,隨即他毫不猶豫的將餘下的多半瓶農藥一飲而盡。

人們發現他的屍體已經是十幾天以後了,一羣玩耍的孩子離着很遠就聞到他屋子裏散發出的一股惡臭味。

聽到這裏,劉旺發心裏“咯噔”一聲,鬧了半天自己一直是面對着一個冤死鬼說話啊!那麼自己也已經死了,也是一個遊魂野鬼了?唉,他嘆了口氣,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都是自己的一念之差,造成了一個家庭的破碎,所以纔有今天自己的遭遇啊!

劉旺發再端起一杯酒喝下,感覺就像飲下一杯刷鍋水一樣,一點滋味都沒有。他搖搖晃晃的站起來,走到賈寶龍面前,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大哥,兄弟對不起你啊”!他“啪啪”抽了自己兩個耳光:“都是因爲我才使得你家破人亡,我有罪,有罪啊”!

賈寶龍把他扶起來:“兄弟啊,別看爲了你我現在家沒了,人亡了,可是我不後悔。剛到這邊的時候吧,我還想去找你理論理論,每次看見你忙忙碌碌的一門心思幹生意就不忍心了。還有,你做的那些善事我也都看在眼裏了,比如那年發大水,災民缺衣少穿,你連嗝都沒打就捐出去了1000條棉被;那年四川大地震,你不但捐了200萬塊錢,還親自到災區幫助救人;呵呵,還有,前年一個山東客商在你們那裏被騙了,身無分文,流離失所,你知道後給他買了吃的穿的和車票,把他送回了家鄉。這一樁樁一件件,說明你不是個壞人。人啊,誰都有遇到困難的時候,能幫一把就幫一把,不講信譽的畢竟是少數人啊!像我這樣,畢竟付出的代價大了點。以後啊,不論做人做鬼,都要記住一句話,人活一輩子,凍死迎風站,餓死不低頭,生不欠人,死無遺憾,就是做鬼也沒有負擔啊”!

說完上面那些話後,賈寶龍就像一幅虛擬的畫像一樣,漸漸地在劉旺發麪前蒸發了。

劉旺發揣摩着賈寶龍說的那番話,渾渾噩噩地走出屋門,卻覺得腳下猶如陷進了一個深淵,絲毫沒有防備地就栽了下去。一個深深地黑洞,不知有多深,只能聽見涼嗖嗖的風在耳邊掠過。也不知道沉了多長時間,才“撲通”一聲落在洞底。

他睜開眼睛,自己還好端端地坐在寶馬車裏,華燈初上,首都的夜色在細雨中被各種燈光裝飾得流光溢彩。汽車已經停在北京一家酒店的大門前。司機回過頭來:“老闆,到了,下車吧”。劉旺發揉揉太陽穴,沉吟片刻,說:“先不下去了,我突然想起來有一筆陳年舊債,早就應該還了,卻一直沒有記起來,再不還恐怕就沒有機會了”。司機說:“既然來了就先辦事吧,你不是說這筆生意很重要嗎,回去再還債也不晚啊”。劉旺發說:“不行,這筆債一分一秒也不能耽擱了,如果不盡快償還,我什麼事也無法考慮,賺再多的錢我也心不安啊!走吧,我們回去”!

在濛濛細雨中,劉旺發的汽車掉過頭來,往回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