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蹄聲聲踏碎月光隨筆

馬蹄聲聲踏碎月光

馬蹄聲聲踏碎月光隨筆

那一年的冬天,忽然就下了那麼大的一場雪。

早上。天已放晴。紅彤彤的太陽彷彿天空中嵌入的一朵點燃了火焰的葵花,恣意綻放在一汪比湖水還清澈通透的藍裏。來來回回跑了一個晚上的風不知躲到哪一處被他蹚起的雪窩裏去了。房舍、樹木、河流、田野全被一片皚皚的白覆蓋住,陽光灑上去,鏡子一樣反射出清亮清亮的光,麥芒似得刺得人張不開眼睛。乾冷乾冷的雪地上有些土鼠跑過的爪痕蜿蜒着向遠處去。四周出奇的寂靜,忽有幾隻不畏寒冷的老鴰飛過來落在院裏的老槐樹上,踏落了枝條上好大的一片積雪。

籬笆門吱呀一聲,恍似雪人的父親出現在沒過腳踝白茫茫的雪地上。

高大魁梧的父親,戴了一頂裸出棉絮綻滿了雪花的老棉帽子。就像一隻在爐火上沸騰了的茶壺似的,呼哧呼哧的不停地從嘴裏哈出一團一團的白氣;濃密的眉、睫毛被雪蓋住,只露出兩隻眯在一起細長的眼睛。密匝匝的鬍鬚上沾滿了晶瑩的霜珠兒,在清晨的陽光下一閃一閃的。

在他的身後,意想不到的就閃出了一匹棗紅色的小馬。彷彿是孤寂的雪地上突然騰起了一團耀眼的火!只一瞬間便奪去了我全部的目光。雖然,它還只是靜靜地站在那兒,就像一朵飄落到了地面上鮮豔的火燒雲。烏黑髮亮的眼睛那麼好奇的盯住我,和我身後被大雪覆蓋住的家園。

原本靜默如山石頭一樣堅硬的父親忽然間彷彿柔軟了很多,習慣了終年眯在一起細長的眼睛裏,也似有顆快活的種子在悄悄的發了芽。在那個漫長的冬季裏,他頂着刺骨的寒風在馬棚和自己的土炕之間來回奔忙。從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我覺察到一絲難以隱藏的喜悅正在不可阻擋的洇散開來,便如同院牆角落裏那株扛着冷風的臘梅,成熟的花苞已然收束不住內心濃濃的春意。

冬去春回,在父親的精心照料下,小馬發育的很快,已然可以拉車駕轅幹些簡單的農活了。父親興沖沖的從集市上買回一隻簇新的銅鈴,喜孜孜的拴在它的頸下。那叮噹叮噹清脆的鈴聲恍若天籟,伴隨着馬兒噠噠的蹄音縈繞在了故鄉瀰漫着青草芬芳的天空,縈繞在了我童年的夢中。

小時候的北方,卻是一個雨水充沛的北方。尤其到了六、七月份,瓢潑的大雨常常毫無徵兆的一下就是幾天幾夜,在低窪處的原野立時便成了一片汪洋。該是給揚花的苞米施肥的時候了。

父親套了馬車,我跟隨了他,頂了雨後熾熱的陽光趕向田裏去。

此時的野外,正是草木蔥鬱生機盎然的時節。舉目望去,被雨水沖刷得分外乾淨而青碧的綠色撲面而來。摻雜了陽光、泥土、雨水與青禾氣味的潮乎乎的空氣潮水一樣涌進胸腔,感覺我和父親也成了這廣闊田野裏的'兩株大禾,搖擺着陽光色的身子讓每一根骨稈在布穀鳥的咕咕聲中蹭蹭的拔節。

昔日車轍縱橫的道路如今已隱在了水下,星星點點淺藍色的馬蘭花浮萍一樣綻在水面上,間或竟有一兩隻寸許長的瓜子魚貼着水面從這邊的水中游到那邊的水中去。倘除去起伏的蟬聲和聒噪的蛙鳴,天地間竟然是悄無聲息的,只有馬兒頸下的銅鈴隨着它輕快的腳步發出悅耳的叮叮聲迴響在耳畔。如此靜默而空曠的水上,一對父子,一架馬車,頂着雨後熾熱的陽光,深入進故鄉看不到邊際的田野中去,深入進故鄉看不到邊際的寂寞中去。

因爲心疼自己的牲口,固執的父親不肯坐車,而是挽了褲管赤腳下到水裏。還在淙淙流動着的雨水漫過他的腳面,他深一腳淺一腳蹚起一朵朵褐色的泥漿。多年後的我突然意識到,原來不起眼的泥土竟然是這樣開出花兒來的。和別人不同,父親不肯使用鞭子,卻拿了一把從溼泥裏薅出的青草,用它驅散落在馬背上的牛虻。

充滿活力的馬踢踏着雨水,我們的馬車船一樣在那年空曠的鄉野中漂泊。多年後,當我坐在電腦前舒適的座椅上,用鍵盤敲下這樣一篇關於故鄉的文字時,卻彷彿還在當年的那架馬車上不停的上下顛簸着。屏幕上分明是一個挽了褲管手執青草的莊稼漢子和一匹鮮紅欲滴的馬,在故鄉看不到道路的道路上默默地跋涉。

苞米田正是青翠茂盛的時候,一株株苞米高大的莖幹已然沒過了我們的頭頂。我和父親就像兩條在潮溼的空氣裏溼漉了皮膚的魚,嗨一聲從肺葉裏吐出一串氣泡游到它的裏面去。苞米稈上寬大的葉子堅韌的水草一樣拂過我們的臉頰和脖頸,汗水浸着,拉拉秧割過一樣火辣辣地疼痛着。隨着我們的穿行,一簇簇嫩黃的穗花落在我們冒出熱氣的頭頂、裸露的臂膀,也落進了我們渴盼着收成火爐樣的心裏。

透過層層疊疊苞米葉子的縫隙,我看到父親鍾愛的馬獨立在夕陽的餘暉裏,如同一簇青草叢中跳動的火苗,燎着了一望無際青翠的田野。當它搖動起肌肉如拳的頸子,那清脆的馬鈴聲彷彿一串五月裏盛開的槐花炸響在了故鄉寂寞如藍的天空。

又是一個冬天。父親決定帶我做一次長途的旅行。流經我家鄉的大河直通縣城,如今那曾經翻涌着浪花的水面已結成了厚厚的冰蓋。這就是我們即將踏上的閃爍着銀光的道路。

我們在夜裏動身。當天的風很輕,幾堵暗黑的雲沉積在遙遠的地平線上。冷寂的天空裏疏疏落落綴着幾盞朦朧的星子,一輪滿月懸掛在頭頂,如水的月光傾瀉而下,鋪在平坦寬闊的冰面上,彷彿在沉睡的河上又覆了一層薄薄的寒霜。河岸邊交錯的樹木也露出光禿禿的本來面目,甚至能夠看清那些在縱橫着的枝杈間裸出的鳥窩。

我裹了父親厚重溫暖的棉襖坐在鋪了厚厚麥秸的車廂裏,彷彿坐在了故鄉熟時的金色麥田,一股陽光般的暖流從足底暖入心裏去。父親的棉襖寬大、舒適,散發出濃烈的旱菸與莊稼禾稈的氣味。在這個冬天寒冷孤寂的夜裏,我被濃濃的父親的氣味緊緊地抱住。彷彿回到更爲久遠的幼時,父親把我放在他敞開了的衣襟裏,他被陽光曬成古銅色的胸膛如同一面厚實的牆壁,爲我遮擋住多少的風風雨雨。而現在,他山一樣的身軀正爲我擋住這個冬天吹向我最冷的風。

棗紅馬打着響鼻兒,釘了蹄鐵的足踏在河流堅硬的盔甲上,噠噠的蹄音伴隨着清脆的馬鈴聲響徹在故鄉河流的上空,踏碎了那年冬天如霜的月光。

光陰似箭。棗紅馬最終倒在了它日漸沉滯的蹄聲中,它已爲這個家耗盡了自己的最後一絲氣力。一團耀眼的火就這樣在故鄉的土地上無聲的熄滅了。

沉默的父親在自家的田裏將它掩埋。據母親說,在馬兒躺下的地方,每一年長出的禾苗都會比別處的更加青綠茁壯。

日漸蒼老的父親愈發沉默了。他常常會獨自一人坐在田埂上,默默地注視着前方的土地,在那裏有一片比周圍的莊稼要高出一頭的青苗,正在蒼涼的晚風中無聲的搖曳着。

忽有一日,遠在異鄉求學的女兒寄回來一串銅製的風鈴,我想了想,把它懸掛在了父親老屋的房檐下。風兒拂過,彷彿又聽到了那丁丁的馬鈴聲迴響在故鄉瀰漫着青草芬芳的天空,彷彿又看到一匹強壯的棗紅馬架起的大車,在故鄉冰封的河流上蹄聲嗒嗒,踏碎了那年如霜的月光。

忽然發現,石頭一樣堅硬的父親,堅毅的眼睛裏,似有一絲瑩瑩的淚光在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