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師散文

我從小住在偏僻的鄉村裏，沒有機會進國小，所以只在家塾裏讀書，國文讀得很多，歷史地理也還將就得過去，吟詩作文都學會了，且還能寫一兩千字的文章。只是算術很落後，翻來覆去，只做到加減乘除，因爲塾師自己的算學程度，也只到此爲止。

十二歲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箇中學，因爲考試的時候，校長只出一個“學而後知不足”的論說題目。這題目是我在家裏做過的，當時下筆千言，一揮而就。校長先生大爲驚奇讚賞，一下子便讓我和中學一年級學生同班上課。上課兩星期以後，別的功課我都能應付自如，作文還升了一班，只是算術把我難壞了。

中學的算術是從代數做起的，我的算學底子太壞，腳跟站不牢，昏頭眩腦，踏着雲霧似的上課，T女士便在這雲霧之中，飄進了我的生命中來。她是我們的代數和歷史教員，那時也不過二十多歲罷。“螓首蛾眉，齒如編貝”這八個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膚很白嫩，身體很窈窕，又很容易紅臉，難爲情或是生氣，就立刻連耳帶頸都紅了起來。我最怕是她紅臉的時候。

同學中敬愛她的，當然不止我一人，因爲她是我們的女教師中間最美麗、最和平、最善誘導的一位。她的態度，嚴肅而又和藹，講述時簡單而又清晰。她善用譬喻，我們每每因着譬喻的有趣，而連帶的牢記了原理。

第一個月考，我的歷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數卻只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當我下課自己躲在屋角流淚的時候，覺得有隻溫暖的手，撫着我的肩膀，擡頭卻見T女士挾着課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趕緊擦了眼淚，站了起來。

她溫和地問我道：“你爲什麼哭？難道是我的分打錯了？”我說：“不是的，我是氣我自己的數學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題目，我只明白一半。”她就款款溫柔地坐下，仔細問我的過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後，她就懇切地對我說：“這不能怪你。你中間跳過了一大段！我看你還聰明，補習一定不難；以後你每天晚一點回家，我替你補習算術罷。”

這當然是她對我格外的愛護，因爲算術不合格，很有留級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抽出一個鐘頭給我，是額處的恩惠。我當時連忙答允，又再三地道謝。回家去同母親一說，母親尤其感激，又仔細地詢問T女士的一切，她覺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老師。

從此我每天下課後，就到她的辦公室，補習一個鐘頭的算術，把高小三年的課本，在半年以內趕完了。T女士逢人便稱道我的神速聰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後，用功直到半夜，因做習題的煩難，我曾流過許多焦急的眼淚，在眼淚模糊之中，燈影下往往涌現着T女士美麗慈和的臉，我就彷彿得了靈感似的。擦去眼淚，又趕緊往下做。那時我住在母親的套間裏，冬天的夜裏，燒熱了磚炕，點起一盞煤油燈，盤着兩腿坐在炕桌邊上，讀書習算。到了夜深，母親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蘆或是賽梨的蘿蔔，來給我宵夜。直到現在，每逢看見孩子做算術，我就會看見T女士的笑臉，腳下覺得熱烘烘的，嘴裏也充滿了蘿蔔的清甜氣味！

算術補習完畢，一切難題，迎刃而解，代數同幾何，我全是不費工夫地做着；我成了同學們崇拜的中心，有什麼難題，他們都來請教我。因着T女士的關係，我對於算學真是心神貫注，竟有幾個困難的習題，是在夜裏苦想，夢中做出來的。我補完數學以後，母親覺得對於T女士應有一點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買了一件很貴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卻把禮物退了回來，她對我母親說：“我不是常替學生補習的，我不能要報酬。我因爲覺得令郎別樣功課都很好，只有數學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這樣的趕，沒有趕出毛病來，我已經是很高興的了。”母親不敢勉強她，只得作罷。有一天我在東安市場，碰見T女士也在那裏買東西。

看見攤上掛着的挖空的紅蘿蔔裏面種着新麥秧，她不住地誇讚那東西的巧雅，顏色的鮮明，可是因爲手裏東西太多，不能再拿，割愛了。等她走後，我不曾還價，趕緊買了一隻蘿蔔，挑在手裏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着那隻紅蘿蔔，按着狂跳的心，到她辦公室去叩門。她正預備上課，開門看見我和我的禮物，不覺嫣然地笑了，立刻接了過去，掛在燈上，一面說：“謝謝你，你真是細心。”我紅着臉出來，三步兩跳跑到教室裏，嘴角不自覺地唱着歌，那一整天我頗覺得有些飄飄然之感。

因爲補習算術，我和她面對坐的時候很多，我做着算題，她也低頭改卷子。在我擡頭凝思的時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雲的頭髮，雪白的脖子，很長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勻稱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裏漸漸生了說不出的敬慕和愛戀。在我偷看她的時候，有時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接，出神地露着潤白的牙齒向我一笑，我就要紅起臉，低下頭，心裏亂半天，又喜歡，又難過，自己莫名其妙。

我從中學畢業的那一年，T女士也離開了那學校，到別地方做事去了，但我們仍常有見面的機會。每次看見我，她總有勉勵安慰的話，也常有些事要我幫忙，如翻譯些短篇文字之類，我總是謹慎從事，寧可將大學裏功課挪後，不肯耽誤她的事情。

她做着很好的事業，很大的事業，至死未結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於上海，追悼哀殮她的，有幾萬人。我是在從波士頓到紐約的火車上，得到了這個消息，車窗外飛掠過去的一大片的楓林秋葉，盡消失了豔紅的顏色。我忽然流下淚來，這是母親死後第一次的流淚。

——謹以此文獻給最尊敬的老師們，祝老師們20xx年教師節快樂！我永遠忘不掉的，是T女士，我的老師。我從小住在偏僻的鄉村裏，沒有機會進國小，所以只在家塾裏讀書，國文讀得很多，歷史地理也還將就得過，吟詩作文都學會了，且還能寫一兩千字的文章。只是算術很落後，翻來覆去，只做到加減乘除，因爲塾師自己的算學程度，也只到此爲止。十二歲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箇中學，因爲考試的時候，校長只出一個“學而後知不足”的論說題目。

這題目是我在家裏做過的，當時下筆千言，一揮而就。校長先生大爲驚奇讚賞，一下子便讓我和中學一年級的學生同班上課。上課兩星期以後，別的功課我都能應付自如，作文還升了一班，只是算術把我難壞了。中學的算術是從代數做起的，我的算學底子太壞，腳跟站不牢，昏頭眩腦，踏着雲霧似的上課，T女士便在這雲霧之中，飄進了我的生命中來。她是我們的代數和歷史教員，那時也不過二十多歲罷。“螓首蛾眉，齒如編貝”這八個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膚很白嫩，身體很窈窕，又很容易紅臉，難爲情或是生氣，就立刻連耳帶頸都紅了起來。

我最怕是她紅臉的時候。同學中敬愛她的，當然不止我一人，因爲她是我們女教師中間最美麗、最和平、最善誘導的一位。她的態度，嚴肅而又和藹，講述時簡單而又清晰。她善用譬喻，我們每每因着譬喻的有趣，而連帶的牢記了原理。第一個月考，我的歷史得九十九分，而代數卻只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當我下課自己躲在屋角流淚的時候，覺得有隻溫暖的手，撫着我的肩膀，擡頭卻見T女士挾着課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趕緊擦了眼淚，站了起來。她溫和地問我道：“你爲什麼哭？難道是我的分打錯了？”我說：“不是的，我是氣我自己的數學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題目，我只明白一半。

”她就款款溫柔地坐下，仔細問我的過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後，她就懇切地對我說：“這不能怪你。你中間跳過了一大段！我看你還聰明，補習一定不難；以後你每天晚一點回家，我替你補習算術罷。”這當然是她對我格外的愛護，因爲算術不合格，很有留級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抽出一個鐘頭給我，是額外的恩惠。我當時連忙答允，又再三地道謝。回家去同母親一說，母親尤其感激，又仔細地詢問T女士的一切，她覺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老師。從此我每天下課後，就到她的辦公室，補習一個鐘頭的算術，把高小三年的課本，在半年以內趕完了。T女士逢人便稱道我的神速聰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後，用功直到半夜，因着習題的煩難，我曾流過許多焦急的眼淚，在眼淚模糊之中。

燈影下往往涌現着T女士美麗慈和的臉，我就彷彿得了靈感似的。擦去眼淚，又趕緊往下做。那時我住在母親的套間裏，冬天的夜裏，燒熱了磚炕，點起一盞煤油燈，盤着兩腿坐在炕桌邊上，讀書習算。到了夜深，母親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蘆或是賽梨的蘿蔔，來給我消夜。直到現在，每逢看見孩子做算術。

我就會看見T女士的笑臉，腳下覺得熱烘烘的，嘴裏也充滿了蘿蔔的清甜氣味！算術補習完畢，一切難題，迎刃而解，代數同幾何，我全是不費工夫地做着；我成了同學們崇拜的中心，有什麼難題，他們都來請教我。因着T女士的關係，我對於算學真是心神貫注，竟有幾個困難的習題，是在夜中苦想，夢裏做出來的。我補完數學以後，母親覺得對於T女士應有一點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買了一件很貴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卻把禮物退了回來，她對我母親說：“我不是常替學生補習的，我不能要報酬。我因爲覺得令郎別樣功課都很好，只有數學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這樣的趕，沒有趕出毛病來，我已經是很高興的了。”母親不敢勉強她，只得作罷。有一天我在東安市場，碰見T女士也在那裏買東西。看見攤上掛着的挖空的紅蘿蔔裏面種着新麥秧，她不住地誇讚那東西的巧雅，顏色的鮮明，可是因爲手裏東西太多，不能再拿，割愛了。等她走後，我不曾還價，趕緊買了一隻蘿蔔，挑在手裏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着那隻紅蘿蔔，按着狂跳的心，到她辦公室去叩門。她正預備上課，開門看見我和我的禮物，不覺嫣然地笑了，立刻接了過去，掛在燈上，一面說：“謝謝你，你真是細心。”我紅着臉出來，三步兩跳跑到教室裏，嘴角不自覺地唱着歌，那一整天我頗覺得有些飄飄然之感。因爲補習算術，我和她面對坐的時候很多，我做着算題，她也低頭改卷子。在我擡頭凝思的時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雲的頭髮，雪白的脖子，很長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勻稱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裏漸漸生了說不出的敬慕和愛戀。

在我偷看她的時候，有時她的眼光正我和的相接，出神地露着潤白的牙齒向我一笑，我就要紅起臉，低下頭，心裏亂半天，又喜歡，又難過，自己莫名其妙。我從中學畢業的那一年，T女士也離開了那學校，到別地方作事，但我們仍常有見面的機會。每次看見我，她總有勉勵安慰的話，也常有些事要我幫忙，如翻譯些短篇文字之類，我總是謹慎從事，寧可將大學裏功課挪後，不肯耽誤她的事情。她做着很好的事業，很大的事業，至死未結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於上海，追悼哀殮她的，有幾萬人。我是從波士頓到紐約的火車上，得到了這個消息，車窗外飛掠過去的一大片的楓林秋葉，盡消失了豔紅的顏色。我忽然流下淚來，這是母親死後第一次的流淚。

我從小住在偏僻的鄉村裏，沒有機會進國小，所以只在家塾裏讀書，國文讀得很多，歷史地理也還將就得過，吟詩作文都學會了，且還能寫一兩千字的文章。只是算術很落後，翻來覆去，只做到加減乘除，因爲塾師自己的算學程度，也只到此爲止。

十二歲到了北平，我居然考上了一箇中學，因爲考試的時候，校長只出一個“學而後知不足”的論說題目。這題目是我在家裏做過的，當時下筆千言，一揮而就。校長先生大爲驚奇讚賞，一下子便讓我和中學一年級學生同班上課。上課兩星期以後，別的功課我都能應付自如，作文還升了一班，只是算術把我難壞了。中學的算術是從代數做起的，我的算學底子太壞，腳跟站不牢，昏頭眩腦，踏着雲霧似的上課，T女士便在這雲霧之中，飄進了我的生命中來。

她是我們的代數和歷史教員，那時也不過二十多歲罷。“螓首蛾眉，齒如編貝”這八個字，就恰恰的可以形容她。她是北方人，皮膚很白嫩，身體很窈窕，又很容易紅臉，難爲情或是生氣，就立刻連耳帶頸都紅了起來。我最怕是她紅臉的時候。

同學中敬愛她的，當然不止我一人，因爲她是我們的女教師中間最美麗、最和平、最善誘導的一位。她的態度，嚴肅而又和藹，講述時簡單又清晰。她善用譬喻，我們每每因着譬喻的有趣，而連帶的牢記了原理。

第一個月考，我的歷史得了九十九分，而代數卻只得了五十二分，不及格！當我下課自己躲在屋角流淚的時候，覺得有隻溫暖的手，撫着我的肩膀，擡頭卻見T女士挾着課本，站在我的身旁。我趕緊擦了眼淚，站了起來。她溫和地問我道：“你爲什麼哭？難道是我的分打錯了？”我說：“不是的，我是氣我自己的數學底子太差。你出的十道題目，我只明白一半。”她就款款溫柔地坐下，仔細問我的過去。知道了我的家塾教育以後，她就懇切地對我說：“這不能怪你。你中間跳過了一大段！我看你還聰明，補習一定不難；以後你每天晚一點回家，我替你補習算術罷。” 這當然是她對我格外的愛護，因爲算術不合格，很有留級的可能；而且她很忙，每天抽出一個鐘頭給我，是額外的恩惠。我當時連忙答允，又再三地道謝。回家去同母親一說，母親尤其感激，又仔細地詢問T女士的一切，她覺得T女士是一位很好的老師。 從此我每天下課後，就到她的辦公室，補習一個鐘頭的算術，把高小三年的課本，在半年以內趕完了。T女士逢人便稱道我的神速聰明。但她不知道我每天回家後，用功直到半夜，因着習題的煩難，我曾流過許多焦急的眼淚，在眼淚模糊之中，燈影下往往涌現着T女士美麗慈和的臉，我就彷彿得了靈感似的。擦去眼淚，又趕緊往下做。那時我住在母親的套間裏，冬天的夜裏，燒熱了磚炕，點起一盞煤油燈，盤着兩腿坐在炕桌邊上，讀書習算。到了夜深，母親往往叫人送冰糖葫蘆或是賽梨的蘿蔔，來給我消夜。直到現在，每逢看見孩子做算術。我就會看見T女士的笑臉，腳下覺得熱烘烘的，嘴裏也充滿了蘿蔔的清甜氣味！

算術補習完畢，一切難題，迎刃而解，代數同幾何，我全是不費工夫地做着；我成了同學們崇拜的中心，有什麼難題，他們都來請教我。因着T女士的關係，我對於算學真是心神貫注，竟有幾個困難的習題，是在夜中苦想，夢裏做出來的。我補完數學以後，母親覺得對於T女士應有一點表示，她自己跑到福隆公司，買了一件很貴重的衣料，叫我送去。T女士卻把禮物退了回來，她對我母親說：“我不是常替學生補習的，我不能要報酬。我因爲覺得令郎別樣功課都很好，只有數學差些，退一班未免太委屈他。他這樣的趕，沒有趕出毛病來，我已經是很高興的了。”母親不敢勉強她，只得作罷。有一天我在東安市場，碰見T女士也在那裏買東西。看見攤上掛着的挖空的紅蘿蔔裏面種着新麥秧，她不住地誇讚那東西的巧 雅，顏色的鮮明，可是因爲手裏東西太多，不能再拿，割愛了。等她走後，我不曾還價，趕緊買了一隻蘿蔔，挑在手裏回家。第二天一早又挑着那隻紅蘿蔔，按着狂跳的心，到她辦公室去叩門。她正預備上課，開門看見我和我的禮物，不覺嫣然地笑了，立刻接了過去，掛在燈上，一面說：“謝謝你，你真是細心。”我紅着臉出來，三步兩跳跑到教室裏，嘴角不自覺地唱着歌，那一整天我頗覺得有些飄飄然之感。

因爲補習算術，我與她面對坐的時候很多，我做着算題，她也低頭改卷子。在我擡頭凝思的時候，往往注意到她的如雲的頭髮，雪白的脖子，很長的低垂的睫毛，和穿在她身上勻稱大方的灰布衫，青裙子，心裏漸漸生了說不出的敬慕和愛戀。在我偷看她的時候，有時她的眼光正和我的相接，出神地露着潤白的牙齒向我一笑，我就要紅起臉，低下頭，心裏亂半天，又喜歡，又難過，自己莫名其妙。

從校長到同學，沒有一個願意聽到有人向Ｔ女士求婚的消息。校長固不願意失去一位好同事，我們也不願意失去一位好教師，同時我們還有一種私意，以爲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一個男子，配作Ｔ女士的丈夫，然而向Ｔ女士求婚的男子，那時總在十個以上，有的是我們的男教師，有的是校外的人士。

我們對於Ｔ女士的追求者，一律的取一種譏笑鄙夷的態度。對於男教師們，我們不敢怎麼樣，只在背地裏替他們起上種種的綽號，如“癩哈蟆 ”、“雙料癩哈蟆 ”之類。對於校外的人士，我們的膽子就大一些，看見他們坐在會議室裏或是在校門口徘徊，我們總是大聲咳嗽，或是從他們背後投些很小的石子，他們回頭看時，我們就三五成羣的哄哄笑着，昂然走過。

Ｔ女士自己對於追求者的態度，總是很莊重很大方。對於討厭一點的人，就在他們的情書上，打紅叉子退了回去。對於不大討厭的，她也不取積極的態度，彷彿對於婚姻問題不感着興趣。她很孝，因爲沒有弟兄，她便跟她的父親守在一起，下課後常常看見她扶着老人，出來散步，白髮紅顏，相映如畫。

在這裏，我要供招一件很可笑的事實，雖然在當時並不可笑。那時我們在聖經班裏，正讀着“所羅門雅歌”，我便模仿雅歌的格調，寫了些讚美Ｔ女士的句子，在英文練習簿的後面，一頁一頁的寫下疊起。積了有十幾篇，既不敢給人看，又不忍毀去。那時我們都用很厚的牛皮紙包書面，我便把這十幾篇尊貴的作品，折存在兩層書皮之間。有一天被一位同學翻了出來，當衆誦讀，大家都以爲我是對於隔壁女校的女生，發生了戀愛，大家鬨笑。我又不便說出實話，只好漲紅着臉，趕過去搶來撕掉。從此連雅歌也不敢寫了，那年我是十五歲。

我從中學畢業的那一年，T女士也離開了那學校，到別地方作事去了，但我們仍常有見面的機會。每次看見我，她總有勉勵安慰的話，也常有些事要我幫忙，如翻譯些短篇文字之類，我總是謹慎從事，寧可將大學裏功課挪後，不肯耽誤她的事情。

她做着很好的事業，很大的事業，至死未結婚。六年以前，以牙疾死於上海，追悼哀殮她的，有幾萬人。我是從波士頓到紐約的火車上，得到了這個消息，車窗外飛掠過去的一大片的楓林秋葉，盡消失了豔紅的顏色。我忽然流下淚來，這是母親死後第一次的流淚。

國小三年級時，我從鄉下轉入了縣城就讀。個子矮小的我被安排在最後一排的位置，初來乍到一個新的環境，那種陌生讓我充滿了不安全感。

一天數學課上，老師中間出去了一會兒，我的前排男生就與我有了衝突，他把我桌上的東西全部拂到地上。我惱怒了，也把他的東西拂到地上。老師來了，她把我叫到講臺示衆，她用教鞭抽打在我的臂膊之上。我無法解釋，而她似乎也不需要我的解釋。她，田老師，就這樣帶着對鄉下孩子的偏見傷害了我。我再也無法喜歡她。在那個向師性極強的年齡，我卻從不願意取悅於她。

轉眼期會考試到了，我的成績出奇的好，帶來的效應是我的座位被調到了第一排，田老師也對我友好了很多，但我已經無法接納她了。

三年級升四年級的最後一次考試，我們全班集體考的很糟。數學成績一向不低於九十五分的我竟然破天荒考了六十多分。那天晴空萬里，但田老師走進教室時，臉上陰雲密佈，於是我有幸再次親歷一次體罰。她從教室門口的座位開始打起，體罰的刑具是雞毛撣子。我坐在靠牆的第一排，只聽到啪啪的擊打聲；還有書本文具掉落在地上的稀里嘩啦聲；女生們哭泣的哽咽聲；雞毛撣子的.碎折聲。我的神經繃緊了，輪到我被打還得一段時間，等待或許比捱打更難過。我彷彿聽見自己心臟碎裂的聲音。她忽然停下來了，原來五根雞毛撣子皆以因公殉職。她衝到講臺，拿起了黑板擦，繼續着她的懲戒之旅。終於輪到我了，我應該是她的掃尾工程，只不過她的刑具已經全部陣亡，她只好用拳頭來擊打我的頭部，她真的太累了，力度與強度都失去了水準，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被嚇得冷汗淋漓了。體罰至此結束，全班同學無一倖免。我想這樣大規模的集體捱揍會是我讀書生涯中的獨特體驗吧！田老師，若干年後，您會記得這一幕嗎？那天，那節課，黑暗、漫長。我和我的夥伴們沉默着回了家，您用恐懼與委屈把所有的孩子拋進了眼淚的海洋。從此我們和您的心靈隔着萬水千山，而且也忘卻了您曾經有過的溫柔瞬間。我的三年級就這樣伴隨着我的哭泣結束了，我與您的師生之緣也就此畫下句點。

幾年後，您因爲兒子打架曾經找我父親幫忙，說到我時您說我的心太重了。是嗎？田老師，我的心境您是不會懂的，正如您的心境我不懂一般。

而今，我也身爲人師。在一個教師的所有品質中，我最看重的是公正。唯有公正纔會懂得傾聽、尊重；唯有公正纔不會把過錯全部遷怒於人；也唯有公正纔會勇於拋棄經驗主義的固執進行自我反思。我很希望他日我的學生回憶起我能這樣評價：奧！她很不完美，但她真的是個公正的老師！

我怯怯地敲開了數學組辦公室的門，我怯怯地站在我的數學老師的面前，跟我的班主任老師怯怯地說，我要退學了！

他很驚訝的樣子，放下批改作業的筆，擡頭驚訝地看着我，問我爲什麼？

我低着頭，手不停擺弄着衣角，好久，我說，我家裏窮，沒錢了，供不起我。我沒有說出真正的原因，我撒了謊！

他扶了扶那略顯稍大的眼鏡，跟我講述着他的曾經。他說，他也是窮人家的孩子，父母在家受苦受累供養自己上學，就是希望自己能飛出那片大山。他說，自己很努力很努力，最後自己沒有辜負父母的期望，終於師範畢業，終於完成了父母的心願。他說，人要有志氣，咬緊牙關挺過去，雖然現在的快樂是建立在父母曾經的痛苦上的，但當你把快樂分享給父母的時候，那些父母曾經的痛苦，父母也會當做是曾經的快樂。他說，你很優秀，不想看到你毀了，你堅強了，就是對父母最好的報答。

我依舊不停地擺弄着衣襟，我依舊咬緊了牙堅持了自己的想法，兩個小時的交談，他的勸導對我絲毫不起功效。見仍舊不能改變我的初衷，他說，那你回去吧，但你要答應我去國中復讀，去考國中中專吧，那樣花錢的路會短暫一點。

我點頭答應了，我扭頭往外走，沒敢看他目送我的目光，因爲我怕，因爲我欺騙了他，我答應着退學之後去國中復讀，那只是我當時周旋的說辭，我替他拉上辦公室的門都沒敢回頭看他一眼。

第二天天剛亮，我不等同學們起牀，我揹着被褥走出了學校的大門。說實話，當時我最怕的是，我怕他起牀後看我離去時悲傷的目光!

他叫尹繼學，他就是我高二那年的班主任，我的數學老師，他的名字是在我所有的老師當中記憶最深刻的！

人真是個很奇怪的動物，人生也是一段很奇怪的旅程，很多的人很多的事，在你的一生當中來了走，走了又來，但卻遺留不下一點點的印象。然而有的人有些事，或許只是在你漫長的人生歲月中猶如流星瞬間劃過天際，但卻讓你要用一輩子的時間去記憶！

老師是我在高二那年從師範畢業的，比我大四五歲的樣子，有幸我成爲了他的學生。老師戴一副大的眼睛，不時從鼻樑上往下滑落，老師則不時地用手往上託一下，老師喜歡穿牛仔褲，還有當時最流行的“奇安特”旅遊鞋，一米八幾的個子，雖然個子高，老師走起來卻不晃，老師走路慢，一副很穩重的樣子。其實他的外表有點憨，像個傻1帽。其實他給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他的外貌，而是他的授課跟我們分別時他語重心長對我的牽掛。

他給我們的第一堂課只對自己的姓名做了簡單介紹，然後就指名我做了他的課代表。他的授課是我所有老師當中授課進程最慢的，老師本來平時講話就慢條斯理，在課堂上，很多的時候同一個問題都會反覆地重複幾遍，特別是一些公式的轉換套用的地方，生怕我們聽不懂，很多聰明的同學私下裏討論老師的時候很討厭他的這一點，但老師的這一“缺點”對我這愚笨的學生來說，還是很受用的，最起碼老師當堂課講的什麼我沒有聽天書。不像我當時的英語老師，拿着課本在三尺講堂上嘰裏呱啦地說着我聽不懂的語言，絲毫不顧我們的感受，當下課的鈴聲一響，一句good bye，接着二十多公分的高跟戳擊着水泥地面，發出清脆的貌似“悅耳”的很有節奏的韻律，甩着長長的黑髮，只留下一個肥大的屁股和背影給我們。儘管老師講課進程慢，儘管好多聰明的學生都不很喜歡他，但每次摸底考試，我們班的數學成績在同年級中一直是最好的。

老師授課的方式很好地遺傳給了我，在幾年以後我在鄰村做代課教師的時候，當時我同樣教的是數學。我雖然講話很快，講課的速度也很快，但我在一些重點的地方總沒忘記老師當時害怕學生聽不懂的擔憂，總是反覆強調，直到學生完全領會爲止。

有一次學校搞了一個文藝演出，每個班級都要有自己的節目，我們班沒有踊躍站出的人，於是老師就在班裏事先搞了一個選拔賽，要我們自己自由發揮，不要當成什麼負擔，就是班裏同學之間的互動。結果我被同學們出賣強拉了出來。我被同學們拉出來是有原因的，原因就是在高一那年學校同樣的文藝演出，我踊躍報名參加，當時總有點自己會筆下生輝的感覺，於是就自編了一個相聲，幾天努力，結果在演出現場我跟同學卻慘遭怯場而慘遭失敗，我發誓再不會去做這丟人現眼的事情。這次被同學們“善意”地揪出來，只好將以前看過的一則笑話在模糊的記憶裏快速地梳理了一下，臨場又加了虛構的成份。記得那個笑話是一個貌似傻蛋的聰明人第一次拜見泰山大人，遭遇丈母孃的百般刁難，而傻蛋於是貌似傻蛋般地巧妙周旋，我樣子本來木訥，笑話講完，把老師笑的前仰後合，點名就這節目作爲上報校方節目。我硬着頭皮第二次在文藝演出上表演完，出乎意料竟然得了獎，我”傻蛋“的外號瞬時也傳遍了學校。傻蛋只是一個記號，我不在乎，重要的是老師不經意地又將我愛寫點東西的愛好跟熱情重新讓我有了自信。

人生大多的時候不會一帆風順，如果太一帆風順也就不會是太完美的人生，因爲你沒有在這人生當中好好地歷練自己，雖然我還是很羨慕那些一帆風順的人生，雖然長大後我也會在回想曾經歲月的時候很感恩人生給我的挫折跟痛苦。

也就在那一年，我父親的突然離世，我的人生也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折。我開始變得不愛說話，不愛交流，因爲家裏的窘境讓我在課堂上坐立不安，這也是我離開學校，離開我曾經絢爛夢想未來的真正原因。老師不知道，他只以爲我家裏窮，實則卻不然，而是不僅僅窮，是我失去了曾經無私爲我遮風擋雨的那把傘。

那晚，晚自習，我偷偷溜出了教室，怯怯地敲開了老師辦公室的門。

那晚，他語重心長的囑託讓我記憶一生。在以後很多次我經受挫折的時候我會忽然想起那晚他看我轉身離去時的目光，那目光裏有一種期待，有一份掛念，有一份囑託，還有一個人生堅強的座標！

我欺騙了他，我沒有按照他的意願繼續我自己的人生，我沒有去國中復讀，也沒有去考國中中專的想法。我不是堅強的人，在困難面前，我首先選擇了好好生活，只管當時不管將來。我去了建築工地，過着鋼筋水泥的日子。然而那晚他的話卻像魔鬼，在每一個夜深人靜輾轉難眠的時候，那對目光，那份囑託像毒蛇在我大腦裏，在我眼前遊離！在日子稍微好了一點點之後，我爲了那份目光的眷戀，我去了鄰村做了代課教師，妄圖會有一天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繼續曾經絢爛的夢想，這期間我自費考上了當時的濰坊教育學院中文系。然而一年後，我的生活再次面臨困境，我揹着包徘徊在青州府的街頭，站在瑟瑟風中，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兩邊門店裏不停重複播放着那首《天大地大》的歌曲：天大地大何處是我家，大江南北什麼都不怕！然而，我怕了。我再次違背了老師的意願，因爲在生活的面前我意志力永遠不夠堅強！

再次見到他，我已經成了家，有了孩子；再次見到他，我已經成了一個地道的小商販。我在縣城的百貨批發門市進點廉價的化妝品，然後回到農村的集市上，用花言巧語忽悠着那些農村愛美的小媳婦。那天下午我去進貨，當我走到批發店的門口，驚然發現老師站在那裏，老師的裝束已經有了很大改變，從頭到尾已是很時髦的樣子，但講話依舊從前，絲毫沒有改變。老師拉住我的手，我緊握着老師的手。老師問我怎麼樣，來做什麼？我只好從實交代，老師沉吟之後笑笑說，也好，好好生活就好。我分明看到了老師那短暫沉吟後的驚訝。當時老師已經調到了五井四中，而且娶了批發店老闆娘的妹妹。短暫的邂逅，至今的分離，自從那次後，我再也沒有見到過我的老師，前段時間我路過五井四中的門口，見學校已經撤掉，也不知道老師現在在哪所學校授課！

其實找到他不是很難的事情，但卻不知道該怎麼去面對他，用何種臉面去見他。或許我在他的教師生涯當中是很普通的學生，時隔多年，或許他早已經將我這個意志不夠堅定的學生忘記了。但，在我的人生記憶中，老師卻是我一輩子永遠無法忘懷的恩師！

看了浪跡老師說的一段話：“教育是個特殊的職業，從事這個職業的人必須具備一種特殊的與人的心靈打交道的智慧，所以不是有學問的人都適合做老師。老師在很大程度上影響着學生一生的前途和命運。”想起了我的兩個老師，隨意說說。

人到中年再來說我的老師，能遺留在腦海裏的痕跡已經不多了。在學校我非那刻苦用功之學生，也非那不知上進影響平均分數之人。我有一個做老師的同學曾對我說：“她師範畢業教學20年，對學生印象深的要麼是特優生，要麼就是讓她費盡心思的特差生，對一些中等的學生大多沒有了什麼印象。”我就屬於那類教過我的老師對我都不會留下太深印象的學生。

國中，教我語文的李老師是一個看似很和藹的老師，他和我母親的年齡差不多，他也是印象中對我最好的一個老師。那時的我如野小子一般整天和男生玩在一起，屬於典型的腦子聰明又不肯學的人（老師語），李老師總是耐心的和我談話，不急不躁的。還總把他借閱的書讓我拿回家看，說書看多了自有用處。在此後的年月裏我愛上了書，與李老師的推薦有很大的作用。

對李老師有些成見的一個轉折點，是一些事之後。一次自習課，他把我叫的教室外，手拿一個藥方說：“你現在把這個藥方給你媽送去，她知道是什麼。”給老師跑腿，那年代是很榮幸的事，何況又不用坐在那裏看那些講過的又沒有一點新意的課文。媽媽那時在一片形勢大好的國有藥店工作，我只知道藥方是取藥的處方，卻不知還可以取電褥子、鋁壺、洗髮水之類的東西。老師無意中讓我知道了我那個年齡頗疑惑的事情。後來媽媽領着我一起去過老師家幾次，去給他送那些“藥品”。從他們的談話中略知一些詳情。那個年代藥費都是公家報銷，只要能開出藥方，沒有人管你是不是真的有病，也沒有人管你是不是真的到藥店取了藥。本着市場有所需就有所供的原則，藥店偷偷的實行起了內部的多種經營，藥店也有私利可圖，當然你取的報銷單上寫的還是等價的藥名。多年後才明白李老師那時對我的好也是一種等價的交換。

年少時的作文裏對老師的稱讚詞，有太多默默耕耘、光輝職業、人類靈魂工程師……，所以腦子裏已經把老師界定成一種可爲育人獻身的智者，一種只能崇拜的聖人。一但老師有一些常人的所爲，我們就不能接受了。既然社會賦予了老師諸多的尊重，師者，傳道授業解惑時，在學生面前端正自己的言行也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對李老師的印象，私利的行爲已經掩蓋了他教給我的那些知識了，因爲事實證明，別的我都已經記不起來了。

高中的班主任是教語文的王老師，他留給我那些課堂知識我也已經忘了，但他留給我們的一句話我估計此生都忘不掉了：“天高任鳥飛，海闊憑魚躍。”他是一個軍人出身後轉爲教師的，開朗而健談，他的性格影響了我們大多人。逢他的早自習，他不是要求我們複習他所教的語文，而是他親自教我們日語的常用語，說起來也許大家都不信。他學過幾年日語，認爲給我們一些愛好上的啓蒙是他應該做的。

王老師的舉動一般都超出了常規。還找來了兩個交際舞老師，在晚自習前半個小時教我們跳舞，在那年月，小城裏倆倆學生拉着手跳舞簡直是奇聞，我們的班級成了整個學校的一道風景，跳舞時，總被圍的嚴實。第一個暑假，他更讓我們見識了他的能力。放暑假了，他卻讓我們來學校幹建築活，開始我們很不解，但老師的話是一定要聽的。當時是做一些學校蓋下水道的小預製板，女生用細鐵絲把鋼筋綁在一起，放在一些模子裏，男生把水泥、沙子、石子按圖紙比例調和在一起，然後倒在模子裏就完成了。一個星期就幹完了，當老師宣佈學校給的工錢我們準備包車去登泰山時，我們簡直要瘋狂了，男女生都大聲的尖叫。

一個知識的時代，不讀書就沒有進路，但大學聯考不是唯一的出路，那獨木橋不可能讓每一個學生都走過去的。王老師很早就把這個理念倡導給了我們，他更多的是教給了我們怎樣做人，怎樣生存。他教出了我們這一屆沒有讓他失望的學生，他也因此名聲外揚，我們畢業了，他也去了另一個學校做校長。一個好老師要想讓學生從心裏尊敬，一定要教給他做人的道理。知識是可以後補的，我一直都是這樣認爲的。死讀書的壓制下，就是考個名校的又怎樣，從名校樓上跳下來的學生還少嗎？

現在這個時代高分已經把老師的手腳束縛死了，老師按着界定的教條又束縛了學生的手腳，老師怎麼還能受到崇敬呢？學生的逆反心理，老師的教條管制，怎麼能溝通？老師是個良心職業，敬職的至少還能做到傳道授業解惑，那破罐破摔的老師也只能是誰家孩子碰到誰倒黴了，這時候又應了浪跡老師的一句話：“有時候，我們沒有必要向一套制服敬禮。”

記憶是一條河，在平靜的表面下，有暗流涌動。在持續流淌的河流裏，有搖曳的水藻，平坦的淺灘，也有兀立的大石。我的記憶沒有驚濤駭浪，唯有一些閃閃爍爍的光點，猶如永不迷路的游魚，總會順着水流，沖刷而下，抵達我生命的地平線。

當我向這條地平線的方向眺望，就會看到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時隱時現，讓我無比欣喜，也讓我淡淡的憂愁。

他，是我高中的英語老師。從高二開始，我們有幸結識他。

第一次的見面已經模糊，但是他張揚的個性卻清晰如昨。你看，他進教室來了！昂首挺胸，大步流星！寬闊紅潤的圓臉上，充滿着男子漢的威武，偉岸的身軀透露出生命的剛健！不，不要以崇敬偉人的眼光去看待他，他只是一個率性的人！油亮亮的頭髮，總讓人聯想到闊綽的富豪。夏天，當他隨意將拖鞋脫在講臺下，光着腳板走上講臺，聲如洪鐘的讀着“AlexanderMonaite”的時候，我們一下子就被他的率性與激情感染了。而他興之所至的大笑，更是常常驅散着我們心頭壓力的陰雲，給埋頭書堆的日子增添了多少光亮啊！誰又會去計較他的不拘小節大大咧咧呢！我們只在乎，教師不應當只是冰冷的權威，更應當是充滿熱情激情的良師益友！

或許是他張揚的個性，不羈的靈魂，決定了他特立獨行的處事方式吧。對學生，他可以寵愛到不顧自我。有多少教師可以像他一樣，公然違抗學校的禁令，帶着學生去春遊？他做到了！這個舉措，一方面是學生的歡欣鼓舞，一方面卻是校領導的雷霆震怒。終於，他被無情的革職。我們，作爲他的學生，100多顆心，顆顆破碎，卻找不到彌合的途徑。因爲，我們聽到這個消息，卻已經不見了我們至愛的老師！更無從聯繫他！後來，聽說他所帶班主任那個班上的學生，全班集體曠課，爲他送行，不知該歡欣鼓舞還是悲愴長嘆！而我們——他另一個班的學生，在他離別前，居然沒能親見他最後一面！我們無從瞭解他的心情，也不知，他是否感應到了我們的千般牽掛與萬般遺憾！或許，他作爲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打擊，也有些不知所措；或許，他不想把脆弱的一面展現給大家；或許，他也怕那千古悲嘆的感傷離別！

這個激情四射的人啊，命運爲何如此多舛！因爲我們早已聽聞，他的婚姻也是極其不幸！那根與感情相關，斷掉的手指，其背後又隱藏着多大不爲人知的心理創傷？

後來，我們得知，他南下廣東打工去了。他曾給我們全班寄過一次明信片與信件。我多方打聽，終於得到他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他斜靠着欄杆，依然有着陽光的笑臉，似在告訴我們，他的腳無論踩在哪裏的大地上，都可以穩穩的，站立成一道別致的風景。我總是盯着他的照片看，每看一次都感慨萬千，每看一次都唏噓嘆息。

他就是這樣一個重感情，心思細膩而又決斷果敢的人，以致他離開多年，人事的背景交替變換，他始終是這流動背景中不變的主角。時隔二十年，一些與他相關的往事，依然如礁石般，聳立在記憶的河流中。第一件事，他叫我幫他買明信片，寄給他以前的學生。我清晰的記得，我當時給他買的一張上面印有太陽的照片，也許，我是想告訴那些學姐學長，王老師的溫暖就如陽光，一直都在，從來都沒有因時間的流逝而消失。第二件事則是因爲一次考試，剛交卷我就知道自己失敗了，情緒低落的坐在座位上，一言不發。細心的他竟然可以在交卷的喧鬧中，注意到小角落裏我的落寞，收完卷，他靜靜的陪我在操場上散步，“不要緊”之類的話，雖然只說了一兩句，然而，卻字字千斤。每當他遞給我寫着密密答案的紙條，我的心中都充盈着滿滿的溫暖。那不只是問題的回答，更是他作爲一個教師的職業責任心，是對學生的滿心期許。

我是一個從鄉村到縣城讀書的孩子，內斂的性格讓我羞於表達情感，總是把對老師的敬愛藏在心裏，現在想來，不無後悔！老師，當時，你可感知，一個學生在默默看着你的時候，心裏對你無比的敬愛；現在，你可知否，她，至今還在深情的懷念你呢？

一個禮拜天的下午，我們一家人去逛街道。妻子帶着兒子女兒進超市買東西去了，我在外面等着。看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羣，我正等的不耐煩，忽然一位中年婦女進入我的眼簾。哦，好熟悉的面容呀，似曾相識，可是我腦子一時沒反應過來。她身穿白色短袖，下面黑色九分褲，微卷的短髮，人顯得乾淨利落。她一邊打電話一邊招手，一輛綠色出租車停靠在她的身邊，一拉車門就坐了進去，然後哐的一聲關上了門，出租車很快消失在車水馬龍之中。

我仍舊在記憶的大海里搜索，忽然眼前一亮，她不就是我國小三年級的老師嗎？對，就是她，我國小三年級的尚老師！可惜她已經走了，我到哪裏去找她呢？思索將我帶進記憶的深處。

三年級的第二學期來了一位新老師，二十四五歲的樣子。她帶着一個小孩，一歲多吧，平時由她的妹妹照看。她們三人就住在學校裏，星期天也不回家，我想她的家肯定離這裏很遠了。她告訴我們，星期天如果沒有事情可以來學校做作業，哪道題不會的話還可以問她。我們都很高興，此後星期天就經常去學校做作業，玩耍，順便也替老師照看孩子。

老師要求我們把學過的課文全部背誦過，她要一個一個檢查。我們都很下功夫，課外的時間都拿着課本在教室外面背書。我感覺自己背的不錯了，就去老師的房間接受她的檢查。當時是夏天，天氣很熱，她房間裏有一臺搖頭風扇，那在當時是很少見的。她的妹妹抱着貝貝（她孩子的小名）坐在牀邊，老師讓我坐在椅子上，把風扇朝着我，我頓時感覺涼爽了許多。然後我就從第一課開始，滔滔不絕的背了起來，我偷眼觀察，老師臉上帶着一絲微笑，然而的她的手沒停，在織毛衣。她的妹妹臉上也帶着笑容，一邊哄貝貝一邊說：“你看這個小哥哥背書背的多好啊，將來要向你這個小哥哥學習呀！”我的心裏美滋滋的，信心立即大增，也沒有剛纔的那種拘束了，然後呢，一口氣背到最後一課，我現在還記得很清楚，課文題目是《小蝴蝶花》。從此以後我養成了一個習慣，那就是努力把學過的課文都要背誦過。

老師很愛講故事給我們聽，她也很會講故事。有自己的故事，也有美麗的傳說。她說她是從三原師範學校畢業的，她們當時的學習條件很艱苦。冬天很冷，屋檐的冰墜都延伸到了窗口，房間裏沒有暖氣也沒有火爐，她們就在這裏學習到深夜。突然有一天，她接到家裏的來信，說她的爺爺不行了，讓她趕快回家。等到她趕回家，爺爺已經永遠地睡了。她說，爺爺給她的愛，其他人無法代替，對於爺爺的去世她很悲痛。後來她寫了一篇文章紀念爺爺，題目是《爺爺墓前三哭》。

她還給我們說，三原縣城附近有一條河，河上有一座石橋，名字叫做龍橋。關於這龍橋，有一個美麗而神奇的傳說，好像是青蛙伸冤告狀的傳說。這個傳說經常給我一個幻想，什麼時候能去三原縣城，踏上這座龍橋，去實地感受一下這個美麗而神奇的傳說呢。

她教了我們一學期後就轉到其他學校去了，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到過她。後來我陸續聽到關於老師的傳聞，她的婚姻很不幸，先跟當郵遞員的貝貝的父親離了婚，後來跟一位老師結了婚，不久又離了婚。聽到這些，我的心裏好難過，替老師打抱不平，這樣的好老師怎麼不能擁有幸福的生活呢，上天待她真是不公平！

直到十年之後，一九九六年的夏天，我師範即將畢業之際，我偶然從一個國小同學那裏獲得一個信息：老師讓我去看看她！我當時真的好激動，老師竟然還記得我！我把這個消息立刻告訴給同學，同學也跟着我激動了好一會子，然後勸我儘快去看望老師。可能就是第二天吧，我去找老師了。走進學校，因爲是星期天，裏面空無一人。找來找去，我發現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在那裏玩耍，看着他的樣子，我想他會不會就是貝貝呢？於是我走過去就問：“你就叫貝貝吧？”他忽然被我問楞住了，不惑的看了看我，然後點了點頭。我興奮異常，拉着他的手問：“你媽媽呢，她人哪裏去了？”貝貝當然受不了我的親熱勁，抽開手說了一句“我媽媽一會就回來了”，然後頭也不回就走開了。我等啊等，老師終於回來了。我激動的迎上去，向老師問好。老師也很激動，熱情的招呼我坐下，給我倒水。我看着老師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那已經不再是十年前的年輕與紅潤。歲月這把鋒利的刀子已經在她的眼角刻下一道道印痕，她身體比以前稍微胖了點，但依然乾淨利落。後來老師帶我去了一家餐館吃飯，我推辭着不去，她有點不高興，我只能去了。吃飯的時候她給我講了好多關於她的事情，她告訴我，縣上有個廠子的老闆想跟她結婚，但是接受不了她的貝貝，她最終沒有答應他的求婚。她說，爲了她的貝貝，她寧願一輩子單身。聽了這話，淚水不由得模糊了我的雙眼。我知道，我眼前的這位老師，她是一位好老師，也是一位好母親，我不知道她離婚理由，縱使有千條萬條，她是爲了自己的孩子，她有什麼錯？爲什麼這樣的一位好老師好母親，卻得不到別人的認可，不能擁有一個完整的溫暖的家呢？上天待她真是不公平！

她還告訴了自己的煩惱，貝貝慢慢的大了，洗澡時不方便了。我當時拍拍胸脯說，貝貝洗澡的事以後包在我身上了。老師聽了，臉上露出欣慰之情。她勉勵我走上工作崗位之後要努力工作，沒事經常來看看她，我點頭答應。但是我實在很慚愧，而且慚愧的無地自容！因爲我答應老師的事情一件也沒做到，我不能陳述我的理由，我也無法陳述我的理由！

老師，我知道你的心裏很苦，作爲你最信賴最器重的學生，卻絲毫沒有幫助過你，我實在愧對於你！我想彌補我的過失，我卻找不到你，偶爾的邂逅，你卻稍縱即逝，又給我增添了無窮的愧疚！

老師，不知何時才能與你相見？

誰給予我的放肆？

狂風透過窗戶吹進來，書本一頁頁急速地翻動着。忽而，我的記憶如水般傾瀉，於是，你眼含淚水的臉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我那時總是忘不掉對你的憎恨。升入九年級那年，我成了學校的“典範”：貪玩，放肆，不思進取。幾乎所有的人都在對我搖頭，而你，卻總是微笑着告訴我：“玩一定要玩得開心！”那刻的我，厭惡透了你僞善的笑臉，因爲我覺得你既爲人師表，面對我的頑皮該訓斥、教誨纔是，可你竟如此擺明放棄了我，我心中涌出淡淡的悲哀，卻又強顏歡笑地大聲喊出“謝謝老師正直的關照！”我知道，那句話是刺耳的，而你卻仍是微笑。

你給了我足夠的玩的時間和空間，我回報你的是每個月獎金的丟失，因爲屢屢被扣分，你成了校長室的常客。我每每幸災樂禍地認爲那就是報應，而你走出校長室後並不發火，只是摸摸我的腦袋告訴我：“孩子，校長說你比別的孩子機靈，我比別的老師笨呢！”然後你就微笑着離開。

我望着你的背影，倔強直挺着，但心中突兀地壓抑，我知道，我錯怪你了。

我還是頑皮如故，卻不再給你惹麻煩。我的挑燈夜戰，只是爲了不讓你微笑時眼底再劃過悲哀；我悄悄地給你寫信不寫署名，只想讓你知道有一個孩子在黑暗中仍然期盼你的笑容。

初四結束時，我對升學並沒有抱有很大的希望，接到高中錄取通知書後，我走進你的家門，你在剝蔥，我直直地看着你，我說：“謝謝老師！”你便淚流滿面……你囑咐我，以後無論做什麼，一定要努力，即便是玩，也要玩出真諦！我點頭，轉身離去，視線模糊……我知道，我懂，老師，這就是你費盡心血換來的結果吧？你給我那麼多時間和空間，只是爲了讓我明白生活與生命的真諦，成才與虛度光陰的真諦！我怎會不知。校長是如何罵你的？那聲音此生此世，震碎了我的心，我必須承認，在那一刻，我是心疼的！

我如魚，有足夠的時間和空間成長；我如狼，有良好的環境成長；我如那些學生，在老師的期望中成長。老師，爲了我，您曾經承受過太多的委屈．而現在，在我的“謝謝”聲中您一定會覺得付出不白費！如今我坐在這裏，想起了幾年前，想起了您，一陣狂風吹過，您的臉更加清晰，我願您，此生平安！

【得分亮點】

這是一篇優美的敘事抒情散文，讀來我們不禁深受感染，也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這篇文章寫作上的特點主要表現在如下方面：巧用各種手法，人物形象逼真、生動。相信每個人讀了這篇文章之後，都不會忘記文中的老師。作者對老師綜合運用了語言、動作、神態等描寫，如“只是摸摸我的腦袋告訴我：‘孩子，校長說你比別的孩子機靈，我比別的老師笨呢！’然後你就微笑着離開”這樣就把一個尊重學生、善於施教的師者形象活靈活現的刻畫了出來，讀來讓人產生無限敬仰之情。二是反襯手法的巧妙運用。文中有很多處巧妙的反襯，如“我心中涌出淡淡的悲哀”“但心中突兀地壓抑，我知道，我錯怪你了”這些反襯不僅烘焙了師者的高尚風格，同時也使得文章曲折生動，增添了無盡的意蘊。

從事寫作的第一次稿酬，是我國小的班主任張玉春老師硬塞給我的，並不是錢，是幾包過濾嘴香菸，而我到現在也沒學會抽這東西。

我的寫作興趣，自然有張老師培養之功。他是民辦老師，那時我們村國小隻有兩個人是公辦，其中一個還是校長。

他住在鄰近的一個村，如果活着早該轉爲公辦老師了（我的國中語文老師曹中建教我們時也是民辦老師，後來轉正還當了成武一中的副校長）。國小三、四、五年級，他都是我的語文老師、班主任，身體不太好，高高的個子，拱着肩膀，細腰蜂似地弓着腰，黑帽下的亂髮杵出來許多，胳膊夾着書講臺一站，臀部卻露在講桌上面，印象中有好幾次褲子前門鈕釦繃掉了，就那麼露着襯衣斜敞着。

張老師“懼內”，自己蔫不拉嘰，可老婆壯實生育較多，他被強制做了結紮絕育手術。老婆比他矮不了多少，不算醜，長得粗粗大大，手、腳、身體每一個部位都是大的，在我們看來就是個女巨人。她父親、哥哥都是公社幹部，儘管她文化不高，也算是下嫁了，終日抱怨自己瞎了眼，跟了這麼一個無用的吃材，鬧起不合來二話不說動不動就是“離婚”，撲上來就是廝打，總要收拾他個服服帖帖，自然他這細麻桿經常要處在下面。有一年大雪夜被搡出門外，在牛圈裏呆了大半夜，他弟弟過來勸解死活不出來，因爲身上一件衣服也沒穿。

村國小那時候緊挨着大隊林場，地偏人稀，林場常有兔子、狐狸、黃鼠狼出沒。有一年臨近中秋節，上午上完課間操，我們幾個男生從廁所出來，倉庫老保管員牛三爺把我們喊住：“你們幾個，快去！把你們張老師喊來，有要緊事。”

“啥事？”張老師一臉疑惑地跟着我們過來。

牛三爺也不答話，硬拉他進了倉庫，我們也跟到門口。“進來個黃鼠狼，好大，我一開門它就扎牆洞了，這不，你瞅瞅，還露着半截尾巴哩。”

我們都好奇擠到門裏看，果然有兩寸黃黃的尾巴露在土牆外，一動不動。

“你拽出來不就行了。”

“我可不敢，大着哩。你來吧，剝掉的黃皮子送你。”牛三爺倒退了一步說，不過心還算大方，老虎還在山上，就把皮子賣了。

當着自己的學生不好露怯，自然也有那黃皮子的吸引，沒準他已經想好要爲老婆做個過冬的皮袖口，緩和緩和感情哩。只見他往手心裏狠吐了口唾沫，猛搓了兩下手掌，分開胳膊做個闊胸的動作，伸得肩膀咯吧響了一聲，然後屁股蹲到腳後跟上，兩手緊緊捉了那尾巴，一點一點往外拖，眼見那東西腦袋快出來了，誰想撲來一大團臭氣，奇臭無比，我們都驚得直躲，他手裏的動物便落到地上，牛三爺的短杴拍了幾下無果，眼睜睜看它奪門而去，兩人追出門來廢然而嘆，哪還有什麼影蹤。他課也不再上，管自騎上破自行車回家換衣服去了。一直到我們國小畢業牛三爺還提這件糟不可言的事，後悔請了這麼個高人去幫忙……

我從農業學校參加大學聯考落第，在家賦閒寫點詩歌、小文章。正逢憑政策他該轉正，考覈時論文不夠，便多次找我這個昔年的學生，讓我給他寫一兩篇。其實學校裏就他教學時間最長、最有資格、最有希望轉正，只是上面的人吃拿卡要，弄得他不得不四下裏跑，亂送了一通禮。我上九年級的時候，鄉鎮中學纔開英語課，他知道我英語太差不願復讀就鼓動我參加高教自學考試，因爲漢語言文學專科學歷無需侍弄英語，後來還是聽了他的話報了名。這年秋天他拉着地板車到縣城棉廠賣棉花，邂逅兩個當官的同學，許諾爲他轉正的事斡旋斡旋，一時激動多喝了幾盅，舊病驟發，那輛地板車把他直挺挺的瘦身材運回來，奄無生氣的眼睛，望着塵世的功名。他兒子比我小四、五歲，還不算成人，老婆也還四十歲不到，雖然和他吵鬧了十來年，終也沒有改嫁，守寡一個人把兒女拉扯大。

他去世的時候，我的自考只過了一門，那時還有些埋怨他，等到拿了文憑謀職於城市，才知道多麼應該感謝他，——不是他的指引，可能今天還在鄉下忙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