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愛情美文

那年冬天,我十三歲,夢春和青十四歲。

春風愛情美文

我們的家,住在磙子河西側。小小的磙子河,發源於牛跡山,由北向南,穿朋興店,過十五里港,一條清清亮亮的細流,一路纏綿悱惻,淺唱低吟,來到我們的家鄉。河對面,是許家橋,歷史上,我們河西的人,曾因爭奪河水溉禾,或者姻親之間爭強好勝,捏着衝擔,舉着鐵鍬,齊齊吶喊着趟過磙子河,把許家橋相關的人,揍個嘴歪鼻塌。後來,許家橋出了幾個強人,轟轟烈烈地幹過幾樁殺人越貨的豪邁之事,自此,河西人,變得十分謹慎小心,唯恐強人跑過來複仇。河西人的隱忍,換來兩岸的太平歲月。

夢春和青的家,住在河堤邊,只有我家,離磙子河略遠,一路小跑要十分鐘才能到達河岸。我們讀書的鳳凰砦國小,恰在他們兩家中間點上。關於那些童年玩伴之間的趣事,以及無猜的友誼,暫且不表了。

寒假裏,雪一連下了幾天。江漢平原的風雪,迥異於其他任何地方。這裏的風,象是一羣從天上飛下來的鴨子,被人用竹竿子驅趕着,一陣緊似一陣。鴨羣在田野上,衝過溝渠,塘堰連滾帶跑地囂叫着,翻越坡崗和灣子裏農家的院牆,絲毫也不停止腳步,貼着地面,挾裹着雪霧,向無垠的平原深處肆虐。夜裏的風,帶着尖利的哨音,風想掀翻屋頂,想吹斷電線杆,想把老宅旁祖父年輕時種下的那株老槐連根拔掉,結果呢,屋頂只抖動了幾下,那些經年的塵埃紛紛揚揚落了一地。電線杆兒被斜拉的鐵索深深釘在泥土裏,它依然傲慢地佇立於蒼莽的雪野。至於老槐樹,風更是打錯算盤啦!老槐的軀幹長滿龍捲風圖案一樣的疙瘩,那疙瘩皆拳頭大小,旋轉的紋理扭結成圖案,酷似眼睛,象人的眼,也象牛的眼,也象諸如驢呀騾馬的眼睛。乍看,那軀幹上盡是眼睛。那些眼睛扭結的紋理,隱藏不住一種由內而外的力量。就連老槐樹上那個喜鵲窩也毫髮無損。所以,風想連根拔起槐樹,是做白日夢了。風雪肆虐幾天幾夜後,終於疲憊地敗下陣來。

清早,東方的天際呈現出一片粉白的雲帶,白雲隱蔽不住久違的紅日,恰如一枚敲開的雞蛋,赤紅的光暈,漸漸浸潤了厚厚的雲層。天晴啦。下雪那天,我們約好大雪初晴時,一起去孝感城買書看。在那個文學的年代裏,我們三個文青,最幸福的事就是,從家裏步行十五里去城裏買一本刊名叫《春風》的文學雜誌,記得這本雜誌出生在遙遠的北方雪國,吉林長春市斯大林街。在漫長寂寞的冬天裏,輪流傳看。這本刊物,並不是她有多麼高雅玄奧,蓋因她的文字極富親和力,想象那篇篇文章,一定出自與我等相仿青少年文青之筆。它們象一縷縷春風,從遙遠不可知的地方吹來。熨帖着三個少年的心房。恰好那刊名就叫做《春風》!

那時,我們都是鳳凰砦國小的學生,國小五年級讀完後,學校成立了國中部,國中時,我們被分配在一個班裏。夢春的父親是當時生產隊的拖拉機手,一個大霧天,他父親駕駛拖拉機翻過無人值守的塗家河京廣鐵路道口,突然遭遇機器熄火,面對鳴着長笛,喘着粗氣,急馳而來的火車,這個漢子沒有選擇逃生,在他手忙腳亂,企圖再次啓動機器的瞬間,轟隆隆的火車,將他和拖拉機甩到幾丈遠的水溝裏。這一年,夢春九歲。從此,夢春的母親帶着他和兩個幼弟,象只母雞,無論風雨,無論寒暑,腳手不停歇地在田地裏覓食。苦寒的日子太過漫長,他的母親終於支撐不住,尋嫁到河那邊的胡家灣。夢春是長子,他舍不下彎腰駝背長常咳喘不止的祖父,母親和兩個幼弟走過磙子河的水泥橋時,夢春躲藏在灌木叢中,清亮的淚水從他充滿靈氣的眼眶涌出,他咬着嘴脣哭得差點昏死過去。母親和弟弟們離開的日子,夢春與駝背祖父相依爲命,我們再難看到他咧嘴的笑和那一對調皮的小虎牙。實在想母親和兩個弟弟了,放學後,夢春約上我和青,坐在堤彎裏,癡癡地望着河對岸那個叫胡家灣的村落。我們一直坐到月兒從東邊悄悄升起,冰冷的露水不知不覺打溼了我們的髮梢,冬夜的寒風,灌進我們的衣領和袖口,我們在清冷的月華里向各自的家走去。

青的父親是位鋸匠。這個行當今天已消亡。那個年代,傢俱行業所用的木板,都是用人工把圓木裁割成板材。怎麼栽?兩個壯漢,相向各握鋸子兩端,來回拉扯,銀白的鋸帶往返如梭,沙沙,沙沙,白花花的鋸末如初雪飛揚。青的父親腰上勒着布帶,雙手腕部勒着布條,腹部鼓着氣,頭上象蒸籠冒着熱氣,渾身象被雨水淋溼一樣,淌下豆大的汗珠。青的母親盲了雙眼,不能去生產隊勞動,父母生育下四男一女,七張嘴,基本靠他做鋸匠的父親養活。

看見夢春和青時,他們早已在大隊部的.屋檐下跺着雙腳,兩手窩在嘴巴上呵氣取暖。三個人同時伸手相擊。我們走過三架屋,趟過徐家衝,穿窯灣,翻過鐵路貨場後,就是小小的火車站廣場,從這裏到孝感城,還有十里路。廣場上停泊着開往城關的公交車,車頂堆積着厚棉被似的雪。司機把頭探出窗外,看着我們三個褲腿和鞋底沾滿泥水的孩子。爲了省下每人一角錢車費,我們選擇步行去城裏。

沿途高高低低的屋頂,和路側的樹木,電杆,以及不遠處的菜地,麥地都被雪包裹,顯得雍腫肥大。幾隻麻鵲從電線杆上飛下來,蹦跳在路中央尋找食物。這條從火車站出發,窄小得只容兩個汽車相向而行的柏油路,它的盡頭就是孝感城,城裏的郵政局旁開着一間門臉,售賣很多文學雜誌和其他書刊,畫報,幾乎每個月,我們都會去那個店裏,買回我們喜愛的文學類雜誌,那個店裏的售貨員,看到我們時,問都不問我們,直接把手伸向貨架,取出那個名字綠意盎然的雜誌。刊物封面上,是一條冰雪開始融化的小河,清冽的河水,在一堆亂石中迸濺,激起銀白的水花,旁邊的石縫裏,一株不甚粗大的柳樹,披散着枝條,那搖曳的柳絲,綻着點點新綠。單單是這樣的畫面,就足以吸引了我們的心靈。那消融的冰雪,那清澈可喜的嘩嘩流水,那呼之慾綻的新芽。

春天的時候,學校周圍的田野裏,油菜花金黃,蠶豆花淡紫,胡蘿蔔的長纓竄出半人高,細碎粉白的花蕊,象鄉村除夕夜空裏,綻放的煙花,滿天璀璨。四月的田野,各種花兒,吵吵鬧鬧地開成一片,絆根兒草,野麥彎,狗尾巴,恣意汪洋,爬滿每一寸土地,正所謂,爛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學校南的水塘坡上,叢生着菖蒲,黑色的蝌蚪,一羣羣在清亮的春水裏遊弋。草青,水碧,空氣芬芳,池塘和溝渠裏的水也散發着香味。

這一年,班裏的女生只剩下七人。莊稼人認爲女孩兒終究是別家的人。國中時代,男孩女孩靦腆起來,不再象國小時,下課後在一起瘋瘋鬧鬧。夢春的嘴脣上長出一圈絨毛,象幼蠶爬滿他的雙脣。班上的女同學變得鬼鬼祟祟,她們常常形跡可疑地聚在一起,議論某某男同學。小艾長着一張嚴鳳英的臉,巧的是,嗓子好得也象嚴鳳英。小艾是我們班唯一的城裏人。她的父親是城關刻字社的職員,拿公家薪水,外婆家和夢春同在一個灣子裏。外婆疼愛她,捨不得這個掌上明珠,生死不依與她父母達成協議,外婆說,只有等她老死了,你們纔可以把小艾接回城裏去,於是小艾才屈就這個鄉村學校。按村中輩分,小艾長夢春一輩。這年春天,大隊部放映電影《天仙配》,一時間,國中班的男生女生,在無人注意時,躲躲閃閃地模仿影片裏的董郎和七仙女。只有小艾,卻是落落大方,跑到油菜地裏,揚起滿月似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