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散文

農曆的八月十五日是中秋節,然而在我兒時的記憶裏卻只有八月十五,故鄉里沒有人會說中秋節的。不知道這是故鄉人們的約定俗成還是另有其他原因,反正人們都是這麼稱呼。倘是忽然有人說出“中秋節”三個字來,聽到的人們一定會滿臉的狐疑和愣怔,一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表情。當然也不是所有的故鄉人都不知道中秋節就是八月十五,或者說八月十五日是中秋節。知道的人大半都是村裏屈指可數的那幾位識文斷字者。其他可能也略有知道的人,但是他們也都不說中秋節。或許總感覺不如說八月十五來得更加自然和妥帖吧?也或者在衆人面前他們不好意思文鄒鄒地拽文,只好“蟹子過河隨大流”式地和鄉親們融爲一體。當然這只是我時下的揣測而已。

八月十五散文

那時的八月十五家鄉人講究的也跟現在大異其趣,現在看重的是賞月,賞桂花。距離八月十五還很有些日子,天文部門就在預報,八月十五的月亮是十六圓還是十七圓,八月十五前後那幾天的天氣是陰還是晴,是有霧霾還是有雨。相關部門也在預報,桂花大約什麼時間開放,是早桂還是晚桂。而五六十年前看重的卻是“吃”,月餅當然應該是首當其衝,卻又並不爲當時的人們所依重。那原因則是吃不起,並不是時下所謂的月餅含糖量高,含脂肪量高等等不利於身體健康的因素所致。吃不起的原因一方面是沒有錢買,另一方面月餅也是憑票,憑證供應的,多買了不行不說,另外還需要提供糧票。倘是在城鎮,又是非農業的城鎮戶口,那是不消說了,家家都有糧票,去糧店少買幾斤糧食,節省下來的數量,提取幾斤糧票就是了。

可是在農村,弄到糧票的渠道雖然也有好幾條,然而對於普通的小民百姓來說,卻也並不比登天容易多少。比如說吧,渠道之一是拿糧食到糧庫裏去兌換。兌換糧票的第一道手續是到大隊會計那裏開介紹信,有了大隊的介紹信糧庫才能接待你。要開介紹信兌換糧票,必須有正當的理由,比如外出出差、開會,或者到城市裏探親等等。出差、開會那是村幹部們的事情,與普通的小百姓們無關;就是到城市裏去探親你也得有城市的親戚吧,倘是一味的撒謊瞞哄,那以後誰還敢相信你啊!更何況兌換糧票單是拿地瓜幹去是不行的,那要按糧色比例的,小麥、玉米都得有份。生產隊分的那點小麥、玉米真可謂是“斤斤計較”,那裏還有兌換糧票的那份,這是糧票來源的主渠道。

其次還有到黑市上去買,或者親戚家贈送。到黑市上去買,不但要有錢,還要熟悉黑市的交易地點,交易行情和買賣雙方的交易暗號、暗語等等。小民百姓們一年之中出門趕集的次數都寥寥可數,沒有錢不說,那裏還能瞭解這些繁瑣的程序,寧可不吃月餅也不去買那勞什子的糧票。至於親戚贈送呢,你還得有城鎮戶口的親戚吧。即使是有,人家送不送你糧票也很難說的,還不至於爲了吃口月餅,腆着臉皮去開口要吧!所以農村的八月十五能夠吃到月餅的人家也還是屈指可數,即使能夠吃得到的,不但不可以放開肚皮去“可勁造”,就是每人能吃到一個都不可能,大都是家裏的當家人拿着菜刀把一個月餅平均切成兩塊甚至是四塊、六塊,每個家庭成員不分老少長幼,一人品嚐那麼一點點作罷。

兒時的過節既然就是爲了吃,那麼八月十五吃不到想吃的月餅,那又該吃什麼?故鄉的人們不乏尋找替代吃食的智慧。一般年景進了農曆的八月門,地瓜、芋頭都長個六七成了,所以纔有了俗言“八月七年級開溝”的說法。也就是進了八月門,地瓜芋頭就可以刨出來吃了。不過真正在八月七年級就刨地瓜、芋頭吃的人家還是寥寥無幾,畢竟地瓜芋頭才長了六七成,是不忍心在遠遠不到收穫期,就殘忍地斷送了地瓜、芋頭的生長佳期,使自己到秋收時節少收穫三四成地瓜、芋頭的。也有兩種人家會必定在這個當口刨地瓜芋頭吃的,甚而至於還要提前到七月的中下旬。這兩種人家,一是眼下的確沒有任何可以填充肚皮的東西可吃,委實揭不開鍋的;二是少數嘴饞,又沒有辦法弄來其它新鮮東西一解饞福的。

而絕大多數人家都是捱到了八月十五,這纔開溝刨地瓜、芋頭吃。這個期間,地瓜、芋頭大半已經長到了八九成。再一個,正好又是八月十五,沒有其它的食品讓全家人一飽口福,來過一個多少像那麼回事的節日,也只好拿地瓜、芋頭開涮了。兒時我們家是奶奶當家主政,奶奶是不讓在節日時煮地瓜吃的,說地瓜太普通而且普遍,吃地瓜吃不出節日的味道和氣氛來。儘管地瓜幹磨成面,包成餃子,包子等通常也都成爲節日美食的替代品,新刨出來的新鮮地瓜也是我們所向往吃到的,奶奶還是說不行,這是因爲有芋頭比地瓜更好吃。況且吃芋頭過節還有個講究,芋頭的諧音就是“餘頭”,象徵着“有餘”的。

通常奶奶讓我們在八月的十二三就把芋頭刨回家,把芋頭的莖葉去掉,擇去根毛之後,用簍子挎到村邊的小溪裏,連簍子一起放進水裏,然後用腳有節奏地踹踏芋頭,一會兒芋頭的外皮就所剩無幾,只剩下光溜溜白白的芋頭核了。這種事情是小孩子們最願意去做的了,一邊玩着水,一邊和小夥伴們談論着誰家的.芋頭大,誰家的芋頭小,一邊又逗弄着清澈的溪水中圍上來覓食的小魚小蝦們,不知不覺地就把活幹完了。看着光溜溜的芋頭,遐想着八月十五的美餐,這才挎上簍子,把芋頭拿回家去。回到家之後,奶奶和母親再用碗瓦碴把剩餘還沒去掉的零星芋頭皮颳去,接着再放進水裏洗一洗,撈出來攤在高粱秸稈做的箅子上晾個三兩天。等到八月十五的早晨,芋頭的水分去掉了一部分,外表也由白色變成了醬紅色。這樣的芋頭吃起來不但有嚼頭,還有一種特殊的鮮味。

八月十五的早飯全家就吃這種炒芋頭和也摻了一些切成兩半或者四半的芋頭在裏面的雜麪湯(帶湯又很細的雜麪條)。中午飯大半是小米摻上旱稻子碾出來的粳米做的二米飯,菜品,奶奶則會把整個的茄子洗乾淨之後,再用菜刀順着豁上許多道口子,在這些口子裏添夾上用各種佐料餵好的肉丁、蔥花之類,然後放在籠屜上蒸熟,奶奶叫它茄盒子,也很美味可口。一般年景,只要能夠養大了一羣小雞,而且其中小公雞又有兩隻以上,殺一隻小公雞過節,來他個小公雞燉粉條,也是不可少的一道葷菜。過節了,好歹也得湊成四個碟,讓父親喝上幾盅地瓜幹酒。到了晚上,便是地瓜面餃子。總而言之,無論是平日還是過節,兒時家鄉的飯桌上,無論如何也是避不開地瓜的。臨近八月十五那幾天,興高采烈的小夥伴們常常會情不自禁地唱出“八月十五月兒圓,西瓜月餅敬老天”的順口溜來。然而那時我卻從來沒見過那家買過和吃過西瓜。

茶飯之餘,人們談論的大半也不是月亮與嫦娥的話題。“八月十五殺韃子”的故事倒是掛在每家每戶長輩們的嘴上。即使是平頭百姓,也知道趁此過節的機會,對後代們灌輸愛國,愛民族的傳統教育。奶奶也能把殺韃子的故事講述得繪聲繪色,什麼有心人在月餅裏夾上“八月十五晚上幾時幾刻大夥一齊動手殺韃子”的紙條啦,人們看到紙條以後,又怎麼齊心協力把各家各戶的韃子全部灌醉啦,又怎麼同一時刻動手把韃子斬草除根啦,等等,等等。究其實也不過是牽強附會,從中在爲劉福通和朱元璋們的紅巾軍搽脂抹粉。即使真的有人在月餅裏夾了紙條,其時識文斷字的人少乎又少,所謂“睜眼瞎”的百姓們看到了紙條也不知所云,那裏又會殺韃子呢?不過,也並不能因此而歸於謊話一類,抹殺先輩們的“豐功偉績”。或許想象的編織,也不失爲一種美好的理想嚮往吧!

時光飛逝,恰如白駒過隙,好像轉瞬之間便由青澀懵懂的孩童變成了老態龍鍾的翁媼。還未進農曆的八月門,一邊天天品嚐着各式各樣的月餅,天熱難耐之時,再從冰箱裏拿出涼冰冰的西瓜啃上幾口,那種愜意勁兒倒也無以言表;一邊又翻看着網上鋪天蓋地的關於中秋節的五花八門的信息,也算是物質、精神兩不誤了。享受着時下豐富的物質資源和網絡資源,卻又渴望着失去的童貞樂趣。兩相比較,假如魚和熊掌不可得兼,二者只允許選一的話,孰輕孰重,還真是令人難以掂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