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美情感散文節選：浮生未歇(下)
【五】
過生日那天，她沒有和哥哥在一起，而是一大早就出了門。
他是被街上汽車的喇叭聲吵醒的。他扶着牀沿坐起身，環視四周，卻發現房間裏只剩下他一人。那張她躺過的沙發上空無一物，她似乎已經走了很久了。一瞬間，巨大的孤獨感順着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灌了進去，直抵他的心臟。
他覺得是自己想多了，她一定很快就會回來的，因爲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他想，她可能還不知道要怎麼面對他，不管她是不是已經開始討厭自己，他還是應該在她生日這天爲她準備禮物，盡到做哥哥的責任。他打電話請來鄰居幫忙。好心的鄰居推着他上街，他爲她挑選了一個生日蛋糕，他還在鄰居的幫助下爲她弄了一桌好吃的，那是他趁着平時她不在家時偷偷跟着電視上的美食節目練出來的手藝。他能做的十分有限，他無法行走，所以不能領着她去遊樂園，不能與她一起奔跑在開滿雛菊的曠野裏，不能和她一起躺在草地上數星星，但他還是想盡力讓妹妹開心。
可是她已經不喜歡我了。
他苦澀地笑了笑，感到胸口涌出一股苦悶，不斷沿着流動的血液蔓延到指尖，他痛苦地抽了抽嘴角，握緊了拳頭。
她約上了自己要好的幾個朋友，搭着公交車，從城鎮的這一頭到那一頭。略帶涼意的風掀起她們的裙角，揚起她們的頭髮。她們赤腳穿過高高聳起的菖蒲，尖細的葉片扎得腿根又癢又痛，可她們完全不在乎，幾個大膽的女孩甚至還跳進小河裏捉魚蝦。日影西斜時，她們便坐在河邊生起火烤魚吃。她從來沒有這樣開心過，平時的她根本無法享受這一切。
她們玩到很晚，她想起要回家的時候夜幕已經降臨。
她突然想起哥哥，他可能會擔心自己。
從未有過的內疚佔據了她的內心，從公交車上下來後，她就一路小跑着，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匯聚到了某一處，如同熱鍋中煮沸的水，不斷向外滲出滾燙的氣泡。直到眼前終於出現那熟悉的建築，她才停下腳步，大口地喘着粗氣。片刻之後，她緩步走到家門口，鑰匙被她緊緊捏在手裏，可她卻只是呆呆地望着那扇門。她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做錯了，自己在報復心的驅使下拋下哥哥跑到外面瘋玩一天是不是太自私了……
最後她還是打開了那扇厚重的門，然後她看到了他。
他坐在一片光亮之中，單手撐着腦袋，手肘擱在桌子上，雙眼疲憊地半合着，身後落下一片陰影，宛若中世紀的肖像畫。在他面前擺放着滿滿一桌的菜餚，它們看上去已經涼了很久了，可他卻一口都沒動過。她注意到，在那些菜餚中間還放着一個蛋糕，
一陣酸澀不經意間襲上她的胸口，這些全都是他做的嗎？
她看着他的臉，燈光悉數落在他的臉上，竟顯得那樣柔和，彷彿周圍的一切都凝固了。
聽見屋內的響動，他睜開了眼。看見是她回來了之後，他朝她微微一笑。
“你回來了？”他問道，臉上的笑意更加明顯。
她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等了你好久呢。”他加深了臉上的笑容，可眼裏卻泛着水澤。
“你看，菜都涼了，我……”他說着，感到心中有什麼突然決堤而下，眼淚悄無聲息地落了下來。
“我就知道，我什麼都做不了，還總是拖你的後腿。”他伸手胡亂地去抹那些眼淚，他不想讓她看見自己懦弱的一面。
“我只是想讓你開心些……”他的聲音變得沙啞，他哽咽着，攥緊了衣服的一角。
她看着他痛苦的模樣，終於明白自己是多麼的自私。
他聽到急促的腳步聲，隨後便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她把他緊緊地摟在懷裏。
“什麼都別說了……”她在他耳邊輕輕呢喃，帶着哭腔，“哥哥，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讓你一個人。”
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在她懷中抽泣起來。
“別哭了，哥哥，”她溫柔地拍打着他的脊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了。”
【六】
午後的陽光透過他身後那堵牆上的玻璃窗灑下來，在地板上投下一片巨大的光亮，摻雜着搖曳的樹影。房間裏充斥着一股灼熱的氣息，蟬蟲匍匐在樹上聒噪。他意識到，夏天又來了。
自從妹妹決定放棄學業靠打工來養家之後，他也決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他對信息工程產生了興趣，有時她也會給他帶回一些從舊書攤淘來的書籍，他開始自學那些複雜的程序，並試着自己動手組裝電腦。
此時他正盯着電腦屏幕，映入眼簾的是魚羣遊動的姿態。那是雅克·貝漢執導的紀錄片《Oceans》。這部片子他已經看過許多次，可那些關於大海的畫面依舊衝擊着他的大腦，它們像聖潔的藤蔓那樣，慢慢包裹住他的身體，澆灌着他的神經，他竟產生出莫名的歸屬感。
他喜歡大海，當他第一次在父親送給他的繪本上看見它的時候便愛上了它。那片蔚藍籠罩在酣眠的天際的破碎光暈之下，傳說阿芙洛狄忒曾沐浴着海沫降臨，那些吟遊詩人悲慼地讚頌它的旖旎，風信子也被它洗濯。他迫切地希望有一天能看見大海，可他的腿……
身體重重地栽進椅背裏，他緩緩吐出一口氣，胸口隱隱發出陣陣鈍痛。
他聽見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隨後門被推開，她拎着一大包東西，帶着一身陽光的氣息邁進屋內。
看見他渙散的眼神中夾雜着憂鬱，眼角微微溼潤，她的心瞬間被揪緊，她擔心他出了什麼事。
“怎麼了？”她快步走近他，彎下腰，讓自己能更清晰地直視他的側臉。
他扭過頭看着她，露出一個勉強的微笑：“我想去看看大海。”
她顯然是被他突然提出的要求嚇了一跳，愣了幾秒鐘後才緩緩開口：“不行啊，至少現在不行……”
她一邊說着一邊將他攬進懷裏，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像是這樣做可以緩解他內心的痛楚。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他失落地低下頭，“可我不想做只井底之蛙。”
他的.語調裏帶着濃重的鼻息，像是在忍受極致的痛苦，他下意識地捏緊了她的手臂。他的力氣不大，可她還是感到手臂處傳來陣陣痛楚，針錐般剌進她的皮肉，她的靈魂也像是被搗爛，被業火腐蝕後送入怪物的口中。
“我想親眼去看看……”他的語氣中充滿了哀求的意味。
他的話讓她感覺像是在經受凌遲般痛苦，可她卻不知道該如何拒絕。
【七】
“哥哥，醒醒。”
感覺有人正搖晃着自己的肩膀，他迷茫地睜開雙眼。一雙手繞過他的手臂，穩穩地把他扶了起來。早晨微涼的空氣頓時鑽入他的衣領，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他知道自己正靠在妹妹的肩膀上，他望了望窗外的天色，稀薄的雲層早已被鍍上一層淺淺的金色。
“再讓我睡會兒。”混雜着朦朧睡意的聲音讓他聽上去像在撒嬌。
“不行。”
“今天不是週末嗎，你又不會出去。”他喃喃道。
她頓了頓，無奈地說：“你不是想去看海嗎？”
他瞬間睡意全無。
“你要帶我去看海？”他像個小孩子一樣高興地咧開嘴笑了起來，看向她的眼神裏瞬間溢滿了光彩，像是琉璃鐫刻進了他的眼裏。
“嗯。”她輕笑着說。
她推着他向屋外走去，在打開門的那一剎那，他看到一輛車停在他的面前。
他迷惑地看着她：“你哪來的車？”
她覺得他的問題真是奇怪又好笑。
“……借來的。”她忍住想笑的衝動，溫柔地看着他。
“噢……”他也意識到自己的問題有些白癡，羞赧地轉過了頭。
車主人好像很愛乾淨，雖然是輛舊車，但裏裏外外看上去並不髒。
他舒服地蜷縮在副駕上。
“可能會有點久。”引擎開始運作，幾乎要蓋過她的聲音。
不斷噴出的尾氣揚起地面的塵土，逶迤的盤山公路黑白交錯，如同倒放的膠捲般被車輪碾過，窗外的景色融化成一條線，模糊而迅速地後退着。
不知過了多久，天空漸漸被一層銀灰色覆蓋，一直望着窗外出神的他感到有些疲憊，雙眼幾欲合上。
突然，一陣腥鹹的氣息傳人他的鼻中，他忍不住猛地吸進一口氣，那如烈酒般令人沉醉的氣味瞬間填滿了他的胸腔，那是大海的味道。他睜開眼，遠遠就看見那如同旋渦股的深藍纏繞着落日的昏黃，同天空透着蒼白的青紫色雜糅在一起。
“我們要到了嗎？”他無法抑制心中的激動，幾乎喊出聲來。
她的手機卻在這時響了起來。
她從褲包裏掏出手機，望了一眼：“是爸爸打來的。”
父親在這時打電話來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她想。
她剛剛按下接聽鍵，就看見不遠處一輛車迅速朝他們衝了過來。
汽車發出的刺耳剎車聲，伴隨金屬被硬生生撕裂的聲音，像是要貫穿耳膜般地叫囂着。被猛烈撞擊後的汽車仍然在路面上移動着，外殼摩擦着地面濺出耀眼的火花。他感覺整個世界都顛倒了過來。
“哥哥！”他聽見她焦急地喊着他，可他因爲恐懼而發不出任何聲音。緊接着，他聽見她的尖叫聲和玻璃碎裂的聲音。他眼前一黑，隨之襲來的是巨大的痛楚，似乎有銳利的物體劃過了他的眼睛。
他像是被人按着腦袋壓進水底，窒息感一波接着一波地襲來。他掙扎着，想要逃離，可是四肢如同被抽空了血液般使不上力。不過此時他的感官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晰，他嗅到了鮮血的腥味和洗髮水的香味，他感到有絲狀的物體搔得他的臉有些癢，他甚至還感到有一具柔軟的肉體正緊緊貼在他的胸前，接着他便失去了意識。
【八】
“爸爸。”他再次開了口。
父親知道他想說什麼，趕緊把他摟進懷裏：“別說了……”
“爸爸，”他他的聲音變得沙啞，“我看得見東西，別騙我。”
極致的悲痛猶如發紅的烙鐵，因爲高溫而發出嘶嘶的聲響，重重地烙在他的心上，灼燒出一大塊紅漬。
父親鬆開了他的身體，沉默良久，緩緩開口道：“她把眼角膜給了你。”
他默默地閉上了雙眼，內心的豁口被用力撕扯着，冰冷的血液注入那片深不見底的黑暗中。他重新投進父親的懷抱，他將腦袋靠在父親的肩膀上。父親的外套上有菸草的味道，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生理上的排斥，他覺得有些嗆鼻，那辛辣的味道讓他的眼淚都快被薰出來了。
“救護車到的時候她的身體已經冰冷了。”父親接着說道，“當時在場的救護人員都被眼前的畫面震驚了。一開始他們以爲你妹妹只是因爲汽車遭受猛烈的撞擊而被甩到了你的身上，直到他們發現一塊鋼板深深地扎進了她的脊背裏。她不知是用了多大的力氣，支撐起自己的身體，爲身下的你留出一絲的空間，直到身體慢慢變得僵硬。而你除了眼睛被劃傷，其他地方毫髮無傷。”
“直到最後，她都在保護你……”父親哽咽着已經說不下去了。
他用下巴死死抵住父親的肩膀，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落下的淚水浸溼了衣物。而父親也只能用他佈滿老繭的手一遍又一遍撫摸着他的脊背，無聲地安撫他。
父親似乎想起了什麼，突然起身，走到不遠處的櫃子邊上，拉開櫃門，像是在翻找什麼，然後再次走向他，將一個木製的盒子交到他的手上。
他不用問也清楚地知道盒子裏裝的是什麼。
盒子並不沉，可他覺得使盡了全身的力氣也無法將它拿起來。那裏面承載着他人生最美好的回憶，承載着那些至今仍如霓虹般璀璨的過去，承載着頁角早已泛黃的舊時光，承載着一個生命的重量。
“我覺得這件事還是你親自去做比較好。”父親用袖口擦乾臉上的淚痕，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當然明白父親的意思。
幾天後，父親推着他來到海邊。
夭色昏暗，黑壓壓的雲層籠罩着海面，暴雨彷彿隨時都會落下。狂暴的海風捲起他的衣角，呼嘯着掠過他的耳畔，像是靈魂發出的淒厲的慘叫。海水不斷沖刷着沙灘，留下一圈圈鹹溼的淚痕。
“你將和大海融爲一體。”他輕輕用指尖摩挲着盒子的表面，眼裏是無盡的溫柔。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然後將它慢慢傾斜。海風瞬間將盒子裏的粉末卷向空中，它們彷彿變成了一隻只白色的蝴蝶，張開羽翼投入大海的懷抱。
暴雨並未落下，只是海風依舊狂暴，烏雲就那樣漸漸消散得無影無蹤，彷彿一切只是個騙局。
【九】
“明天就是週末了吧？”身旁的人轉過身來問道。
“對啊。”輪椅上的男人回答道。
“啊，忙了一週，終於能歇會兒了。”那人順勢將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臉上露出擔憂的表情，“你也先休息一下吧，別一天到晚像個工作狂一樣。”
輪椅上的男人笑了笑，便又重新投入到正在進行的工作中。他幾乎每天加班，忙着對當下主流的互聯網產品進行測評，找出其中的BUG，把不方便視覺障礙者使用的地方記錄下來，並以此來完善他自己研發的一款頗受視障用戶羣體歡迎的產品。他希望所有的視障用戶都能更加方便地使用互聯網，並通過互聯網融入正常人的社會中。
這樣忙碌的生活從他擔任網絡工程師之後便開始了，同事們都覺得他是個工作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只有無休止的忙碌才能讓他暫時忘記那些他根本忘不掉的往事。
那些往事已深深鐫刻進他的記憶裏。夜晚獨居一室時，他總感覺她還守在自己身邊，用柔軟的雙手爲他捻好被角，然後在他耳邊輕聲呢喃，直到他氣息漸沉。
“對了，”那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明天是你妹妹的忌日吧。”
“嗯……”像是空氣突然凝固，他正敲打着鍵盤的雙手也停住了。
“真可惜啊，年紀輕輕就……”
他早已習慣了別人的憐憫，無論是他的過去，還是他的家庭。雖然往事給他留下的觸目驚心的傷痕早已結痂，並長出新肉，可是每一次無意間的觸碰，那些淡去的痕跡就會像再次被指甲用力抓過般，泛紅發腫。
他知道人終敵不過宿命，宿命早已寫好劇本，他只能像個訓練有素的演員那樣去演繹自己的角色。像他這樣渺小的人類，沒有神力的庇護，在世間苟延殘喘地活着，生來便是爲了奔赴那場偉大的死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終將面臨的結局，但他並不後悔，他的人生雖然不完美，但感謝上天將她帶到了他的身邊。她爲他的生命添上了絢爛的一筆，她以自己的身體獻祭，她用自己的鮮血澆灌，讓他生命中那些算不上光鮮亮麗的日子結出了豔麗的果實。
生命仍在繼續，沒有什麼變得不同。
【十】
凝目遠眺，那片帶走她的海，仿若那年。
天邊最後一絲灰終於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在雲層中蔓延開的火紅，他知道那是太陽的光輝。
金色的弧線沿着他臉頰的輪廓潑灑下光暈，如同流蘇落在他的眼裏，漸明的天空和海洋在他眼裏交融出一道明麗的深藍，明媚得如同剔透的水晶。
胸腔裏火熱的心臟劇烈地跳動，往身體裏的每一個角落源源不斷地輸送着血液。他張開雙臂，如同鳳凰張開豐滿的羽翼，烈火在他身後燃燒，再無須浮華的辭藻形容，再無須奢華的歌謠詠頌，他們的生命在亙古的星河中交織着蔓延，從未停歇。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