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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的美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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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在農村。六月中旬,我們去河北興隆縣的詩上莊,一個小村莊。詩上莊原來叫西鳳莊,因農民詩人劉璋,從而策劃成了一座充滿詩意的村莊。這種詩意,當然是營造出來的。村道的岩石上刻有一些詩句,字用油漆血紅塗着。村口有詩碑林,諾獎詩人、魯獎詩人,好像開國際詩歌大會。村中小廣場上,歡迎的人羣,以中老年婦女和孩童爲主,她們在炎日下舞蹈。舞蹈的隊伍中,有一矮小老太太的舞姿,讓我注目,她穿着低廉的彩服,兩手捏着扇子,左右晃盪,不斷扭着老腰,笨拙無序,和音樂的節拍,和衆人的動作,幾乎合不上。但她跳得很專心,並不在乎旁人的眼光,很頑強地舞着。

另一回在漁村。七月下旬,我們到岱山的東沙,一個充滿海洋鹹味的古漁村。那幾天的太陽,如烈火,即使在海島,溫度也在35℃以上。也有歡迎的人羣,舞蹈,說書,越劇,魔術,漁婦街頭織網表演,除了魔術在室內,其他都在室外。兩把二胡,一把三絃,一個戴着耳麥的老人,古鎮小戲臺上,四人正在表演“走書”。說書老人着銀色絲綢長袍,胸前已是一片溼透,他賣力地用岱山方言唱着,聽了幾句,不懂,我走到臺上,看他面前有兩張紙,上面寫着“十勸世人”,噢,原來是規勸人們如何仁義禮智信的。

兩回表演的場景,都讓我感動。但我們私下交流說,更希望看到自然自在的場景。這是什麼樣的場景呢?人們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們在自家的屋子裏,習詩吟誦,他們在街頭做着自己的小買賣,他們自願表演,但是隨意率性,總之沒有裝飾的成分,菜園碧綠,雞飛上樹,村頭的狗,會追逐着遊動的人羣汪汪。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我理解中的散文寫作,也希望如此,大白話,簡潔的,明確的,沒有太多的僞裝和架勢。

芙蓉的美,在天然。看大自然中的那些花花草草,在莖芽初露時,稚嫩,無邪,即便長大,也大多本真,豔自有豔的遺傳,淡也自有淡的家風,無論怎樣,它們都樸素天然。

那些烈日下被動而機械的表演,儘管起勁賣力,反而給人以假,他們的日常生活,一定不是這樣的彆扭,儘管有人會付他們微薄的工錢。

我讀大量來稿,經常發現這樣兩類稿子:一類寫得天花亂墜,極盡美化之本事,架勢似乎很足,奇句,異配,每段都有比喻,就如少數女子,每每出門,必定粉底打得極厚,口紅搽得極豔,一般人很難窺見其真容,這是虛假的真實,猶如組織性的表演,不是自發自願,並不耐看。另一類寫得太實,老套路,老事件,語言陳舊,神情呆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將自己裝在套子裏,硬將豐富多彩的生活,過成天天豆腐鹹菜的枯燥日子。這也是真實的虛假,就如小老太全身不協調的舞蹈,她要是坐在家門口,戴着老花鏡,拿着繡花針,給小孫子繡個小肚兜,那該多協調呀。

字詞本身並沒有好壞之分,只是要協調,用合適了,就是美詞美句。杜甫《兵車行》中,“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僅兩句,戰爭的殘酷,急促的徵兵,官吏的殘忍,百姓的痛苦,追奔呼號,悲愴憤恨。爲什麼要如此的生離死別?因爲“新鬼煩冤舊鬼哭”、“古人白骨無人收”!有美詞嗎?沒有,只是用了誇張的手法而已。

莊子曰:忘足,履之適也。

袁枚講:忘韻,詩之適也。

我說,忘掉危險的美詞美句,散文之適也!

一種深久的不安

有時候,走在街上,看見穿得很破的收廢品的老人,騎着鏽跡斑斑的三輪車,搖着牛皮紙紮成的撥浪鼓,在綠草如茵的大街上,一臉灰塵,我就會覺得不安。看見賣水果的小販,小心地拎起一串葡萄,把那些裂了口的果子仔細地摘下,然後把它們最大最好的`那一面朝外碼好,在深秋的薄暮裏用芭蕉扇趕着聚攏過來的蚊蠅,我也會覺得不安。看見人力車伕坐在樹蔭下,寂寞地抽着煙,眼神卻毫不懈怠地關注着來來往往的人流,彷彿要在第一時間的信息裏捕捉到他們的乘客,我還會覺得不安。

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每月賺多少,有幾個孩子,住在什麼地方。除了從表象上對他們職業生活有一點認識,我對他們一無所知。可我就是無法抑制自己對他們的這種不安。他們也是有幸福的,我想。生意順暢

的時候,年節團聚的時候,雨天憩息在家裏喝點小酒的時候??我相信他們的快樂,也欣賞他們的享受,可我還是感到不安。而我不安的原因聽起來竟是這樣的矯情和可笑——因爲我的物質生活比他們富足。

精神生活充滿了主觀性和不確定性,是不能比較的。我知道。可物質生活上我確實比他們富足。每當我掏出錢夾去消費時,就不由得會想到他們。一件專賣店裏的名牌T恤,一道豪華飯店裏的特色佳餚,一輛已經在路邊等候的帕薩特出租車??每當我把目光投向這些昂貴的事物上時,總有些莫名其妙的忐忑和心虛,彷彿我在無形中欠了他們什麼,而不能無所顧忌地去花這些其實是自己一分一角掙來的錢。

有很多人的物質生活都比他們好,也比我好,我知道。我只是平民百姓中的一分子。然而即使是平民百姓,也有三六九等。我不是最低的一等,也不是最高的一等。作爲最低等時,我一定不會甘心。但是當我看到真的還有那麼多人在我的界線之下生活時,我卻無法對自己理直氣壯地說:“花自己的錢,想他們幹什麼,比你過得好的人多着呢。”

似乎是有些神經,有些自作自受。彷彿他們都是我多年以前的親人,我今天的生活是踩在他們的肩膀上才擁有的。可細細想來,難道不是嗎?我的上幾輩的親人中誰沒有和他們一樣在最狹窄的空間裏掙扎過?誰不是和他們一樣爲了最基本的生計奉獻着自己最濃稠的汗水?他們中有多少人敢去問津“夢特嬌”的標價?有多少人摸過五星級酒店裏的紫檀雕筷?有多少人會識別“藍鳥”和“奔馳”的標誌?作爲一個在農村長大的孩子,我怎麼能夠容許自己這麼快就割斷我和他們之間最本質的那種血脈關聯?

我做不到。魯迅說過,生存不是苟活,溫飽不是奢侈,發展不是放縱。而我已經看到有太多的人正在奢侈和放縱中苟活着,我不想這樣。我常常會問自己:有必要穿這麼好的衣服嗎?有必要吃這麼貴的菜嗎?有必要坐這麼好的車嗎?答案常常不是肯定的。那麼,我就會堅定地和這些東西遠離,去作一種最經濟的選擇。我不評價別人的消費。這是個性化的時代,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我只盡力來控制自己,不讓自己的慾望隨着時尚的標準而高漲。彷彿只有這樣,自己纔不會離那些底層的人們更遠,同時也讓心靈獲得最質樸的感知和最踏實的撫慰。

風雨南華寺

那一年,南雄關外的梅樹著花未?那一月,粵北的木棉花是否格外爛漫?那一天,南華寺對面的大小山峯是否也像今天一樣迷茫在煙雨?

弧形的南嶺山脈,丹霞峯林起伏,曲江曹溪蜿蜒。曾幾何時,來自天竺的僧侶“掬水飲之,香味異常,四顧羣山,峯巒奇秀,宛如西天寶林山也”,預言“吾去後170年,將有無上法寶於此弘化。”677年,惠能如期而至,與預言相距175年。駐錫授禪凡37年,成《六祖壇經》。南禪一花五葉大播天下。713年,惠能坐化。其肉身成胎,夾苧塑成“六祖真身”。南華寺因之著稱於世。曠達如蘇東坡亦不免執着:“不向南華結香火,此身何處是真依?”嚴正如文天祥亦心嚮往之:“有形終歸滅,不滅惟真空。笑看曹溪水,門前坐松風。”

我來南華寺,行走於迷茫。香客接踵,信衆熙攘。燃燭跪拜者,多少人只爲祈福,多少人誠心問道?蓮花盛開,多少人花籃空空,多少人芬芳滿心?來來去去,多少人依舊是迷人,多少人豁然貫通?

風雨如晦。心悵然。

達摩祖師一葦渡江,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五祖弘忍,額上三擊,獨立靈巖望江南,不聞鼓樂踏歌聲。一聲珍重,寒徹滿天星。

成就聖者的路途一樣坎坎坷坷。幼年喪父,砍樵奉母,也許貧寒離真諦最近。

破碎的皁襪芒鞋,在揚塵的鄉野踉踉蹌蹌。襤褸的寬布大衣,在曲折的峽谷飄飄搖搖。身後是滿含了殺機的追風,前面是來時已熟稔的故土。悄無聲息地,聖者被遺落在林木茂密的湘粵褶皺。羣星閃爍,野火遠燃,新月從樹梢落入潭底。聖者匆匆的步履浸漬晨露,晨露浸漬旅程。

荒園的野草枯了又生,窮鄉的野花開了又謝,山雀子噪醒嶺南歲月。竹林外幽幽一潭,盛着綠荷的闊葉。芭蕉在窗外顫抖,消磨了多少暗夜。茅檐泥牆下,雨痕是歲月的說明。沒有香菸繞上殿宇,沒有飛檐下的鈴鐺在午夜丁零。別後音書兩不聞,遙知謠諑必紛紜。夜靜兀自對殘燈,誰識我,茫茫苦海任浮沉,無怨亦無憎。淡淡把舊頁掩上,期待來日的黎明。

沉淪癡迷的衆生,如同月亮背面的鳶尾,不被太陽溫暖,也無法自我溫暖。

唯有聖者超然。

聽流水潺潺過庭前,看落葉寂寂飄階下。齋堂裏青菜豆腐和水煮,瓦檐下晨鐘暮鼓答青磬。經書在案上翻動,念珠在指間輪迴,袈裟飄忽在雨巷,菩薩微笑在蓮座。沒有孤獨只有永恆,安詳是直照心底的暖意。聖者千年的肉身沉寂在廟堂最暗的深處,卻讓覺悟的心靈一片燦然。

四千三百年

太疼的傷口,你不敢去碰觸;太深的憂傷,你不敢去安慰;太殘酷的殘酷,有時候,你不敢去注視。 廈門海外幾公里處有一個島,叫金門,朱熹曾經在那裏講學。在二十一世紀初,你若上網鍵入“金門”這兩個字,立即浮現的大多是歡樂的訊息:“三日金門遊”、“好金門3999元,不包含兵險”、“戰地風光餘韻猶存”、“炮彈做成菜刀,非買不可的戰區紀念品”??知名的國際藝術家來到碉堡裏表演,政治人物發表演說要人們揮別過去的“悲情”,擁抱光明的未來??

我卻有點不敢去,儘管金門的窄街深巷、老屋古樹樸拙而幽靜,有幾分武陵人家桃花源的情致。

金門的美,怎麼看都帶着點無言的憂傷。一棟一棟頹倒的洋樓,屋頂垮了一半,殘破的院落裏柚子正滿樹搖香。如果你踩過破瓦進入客廳,就會看見斷壁下壓着水漬了的全家福照片,褪色了,蒼白了,逝去了。一隻野貓悄悄走過牆頭,日影西斜。

你騎一輛自行車隨便亂走,總是在樹林邊看見“小心地雷”的鐵牌,上面畫着一個黑骷髏頭。若是走錯了路,闖進了森林,你就會發現小路轉彎處有個矮矮的碑,上面鑲着照片,已看不清面目,但是一行字會告訴你,這幾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在那個鋼鐵一樣的歲月裏被炸身亡。是的,就在你此刻站着的地點。他們的名字,沒人記得。他們鑲着照片的碑,連做那“好金門3999元”的觀光一景都不夠格。

車子騎到海灘,風輕輕地吹,像夢一樣溫柔,但是你看見,那是一片不能走上去的海灘;反搶灘的尖銳木樁仍舊倒插在沙上,像猙獰的鐵絲網一樣罩着美麗的沙灘。於是你想起畫家李錫奇,他的姊姊和奶奶如何被抓狂的士兵所射殺。他的畫磅礴深沉,難道與疼無關?於是你想起民謠歌手“金門王”,十二歲時被路邊的炸彈突然爆開炸瞎了他的眼睛、炸斷了他的腿。他的歌蒼涼無奈,難道與憂傷無關?

一九五八年的秋天,這個小小的美麗的島在四十四天內承受了四十七萬枚炸彈從天而降的轟炸,在四十年的戰地封鎖中又在地下埋藏了不知其數目的地雷。這裏的孩子,沒人敢到沙灘上嘻耍追逐,沒人敢進森林裏採野花野果,沒人趕跳進海里玩水游泳。這裏的大人,從沒見過家鄉的地圖,從不敢問山頭的那一邊有多遠,從不敢想象外面的世界有多大。這裏的人,好多在上學的路上失去了一條手臂、一條腿。這裏的人,好多過了海去買瓶醬油就隔了五十年才能回來,回來時,辮子姑娘已是白髮乾枯的老婦;找到老家,看見老家的頂都垮了,牆半倒,雖然柚子還開着香花。撿起一張殘破的全家福,她老淚縱橫,什麼都不認得了。

在阿富汗,在巴勒斯坦、安哥拉、蘇丹、中亞、緬甸??在這些憂傷的大地裏,還埋着成千上萬的地雷。中國、美國、俄羅斯、印度??還生產着地雷,兩億多枚地雷等着客戶下訂單。埋下一個地雷,只要三至二十五美元,速度極快;要掃除一枚地雷,得花三百至一千美元,但是——地雷怎麼掃除?一個掃雷員,冒着被炸得粉身碎骨的危險,趴在地上,手裏拿着一根測雷的金屬棒,往前面的地面伸去。一整天下來,他可以清二十到五十平方公尺的範圍。意思是說,要掃除阿富汗五分之一國土的地雷,需要的時間是四千三百年。

金門有一株木棉樹,濃密巨大,使你深信它和山海經一樣老。花開時,火燒滿天霞海,使你想頂禮膜拜。 有時候,時代太殘酷了,你閉上眼,不忍注視。

凝視達?芬奇

這個頭戴飄翎帽子、滿臉絡腮鬍子、長着鷹鉤鼻子、生活在15世紀的意大利人,在今天的中國仍然有着無與倫比的魅力。

昏黃的燈光下,我遠遠望着這位很遠又突然很近的意大利人——確切地說,是他的自畫像。

畫自畫像的年代,他已經是熟透了的男人。看看他的眼神,如同地中海的海水,深邃中泛着莫測的光影。這種眼神,讓人很容易聯想起《蒙娜麗莎》的眼神,深含不露,波瀾不驚,像迷霧裏的燭光。

此刻,達?芬奇的自畫像就在我的眼前。這個歐洲中世紀的男人,目光堅毅,鼻樑斧鑿一樣挺立,嘴脣飽滿厚實,滿臉的絡腮鬍須鐵絲一樣虯曲。畫這幅畫時的達?芬奇,生命和聲譽如同冬日午後的陽光,可以沛然而從容地映照視野裏的山川、河流、人物。一切都是壯碩健康的,整個世界彷彿一幅可以恣意塗抹的畫布。而他爲自己的頭像選擇了黑色的背景,黑得靜穆而深沉,所有的景物和力量都蓄積在深重的黑色裏,就連黑色的帽子也如同初開的黑色玫瑰,流溢着安詳的靜美。

在這沉寂的黑色裏,一雙眼睛攝人心魄。

達?芬奇的自畫像令人一見傾心,不僅因爲構圖的獨到、色彩的飽滿、對比的精妙,更因爲這一雙奧妙莫測的眼睛。那雙眼睛似乎凝視着你,凝視着世界,具有穿透力,又似乎只是在內視着自己,蔚藍色的瞳孔裏,映照出一生的風雲、雷電、洪水、潮涌。

從這雙眼睛裏,可以看到《巖間聖母》裏聖母愛意流淌的手勢,看到《最後的晚餐》裏,耶穌對12個弟子說“你們中間有一個人出賣了我”時的表情各異。明暗對比的視覺效果,精細入微的情感表達,傳遞着畫家的靈與性、愛與欲。

達?芬奇是以畫家的身份聞名遐邇的,其實,作爲畫家,達?芬奇流傳下來的畫作並不多,壁畫《最後的晚餐》、祭壇畫《巖間聖母》和肖像畫《蒙娜麗莎》是他一生的三大傑作。他本身是一個畫家、文學家、科學家集於一身的傳奇,他創作着美妙的寓言,設計着城市的建築,研究着重力、元素和飛機的航行——他是一個上帝賦予人類的天才,有着無窮無盡的創造力和表現力,他的一生像一支始終燃燒的蠟燭,照耀着人類文明的旅程。而就是這樣一個人,臨終前,他卻無比惆悵地說:“我一生從未完成一項工作。”

在今天這個信息爆炸、慾望賁張的時代,達?芬奇和他的作品,已經是經典的象徵,是人類文明的象徵,而真實生活中的達?芬奇終生壓抑鬱悶。

“主啊,我崇敬你,首先是由於愛,我應當忠誠地擁護你。”達?芬奇喃喃自語。

這是達?芬奇真實的內心獨語。達?芬奇被恩格斯稱爲“文藝復興巨人中的巨人”,他的身後是一片閃耀的輝煌。而他所有愛與生的糾纏,都被濃縮進了這雙眼睛裏,欲說還休,似笑非笑,直視着世界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