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與茶有個約定散文

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每逢春節,父親都有雷打不動的品茶習慣。那一幕幕如詩的意像,似禪的情境,定格在我的稚嫩心靈裏。

父親與茶有個約定散文

除夕夜,父親把早已買好的黑磚茶,小心翼翼地用菜刀一層一層的劈開,放在茶袋裏,等天黑下來,父親在院子裏用木柴壘好旺火堆,掛起自制的紅燈籠,回屋點燃供財神的香火,恭恭敬敬地給財神爺行畢禮,然後從茶袋裏取出適量的茶葉,放入壺裏,盛滿水,置於已經燒紅的鐵鍋裏,開始煮茶,等水開一刻後,便把壺裏的淡茶倒入杯裏,打開茶壺蓋,把杯裏的淡茶水歸入茶壺,倒出倒入,反覆幾次,再煮上十幾分鍾,茶就煮好了。磚茶大概屬於紅茶一類,北方蒙古馬背民族有喝磚茶的傳統習慣,歷史也很悠久。

父親端坐在炕桌旁,斟滿一杯茶,呆坐靜觀,茶葉在玻璃杯裏飄飄悠悠,茶梗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茶葉伴着輕搖曼舞的茶梗,在杯中徐徐上升,徐徐下沉,翻翻覆覆地折騰上幾個回合,顏色由淺黃變爲橙紅,老老實實地等待主人的鑑賞、品嚐。不一會兒,濃濃的、橙紅的茶香,猶如一簾幽夢,嫋嫋地瀰漫整個小屋,縷縷清香,微微的陶醉了小屋的空氣,與屋裏的檀香白煙和諧地相融在一起。茶泛溢着他的精華之氣,檀香飄逸着她的空靈之霧,給貧寒的家充盈了富貴吉祥之氣,給節日氣氛平添了幾許喜慶,給兒女們心中注入了快樂溫馨,給家人團聚輸入了醇爽的天倫之樂元素。

父親靜觀杯中茶姿、色澤,如釋重負地端起杯,輕輕地抿一口品着、嘗着,嘴裏發出咋咋的聲響,肅然起敬回味着,咀嚼着茶梗、茶葉。此時,我好奇的關注父親一臉慈祥、幸福、愜意的神態,飽經風霜的面容,煥發出神採奕奕的光芒,彷彿不是在品茶,而是在爲特殊使命玩味更珍貴、更重要的東西。

整個除夕晚上,父親除了應酬幾撥賀歲的鄉親,續燃幾次香火,午夜後點燃院裏的旺火,燃放一陣“接神”的花炮外,幾乎整晚守歲時間,就是一杯接一杯的喝茶,不停地斟,不停地喝。父親似在品茶中品嚐一年的得失,品嚐一年的酸甜苦辣,品酌年復一年的生計、生存,品讀迷迷茫茫的人生。或許茶兒的靈性濡染了父親的心燈,有了對未來的憧憬,盼望來年風調雨順,生活一帆風順,兒女吉祥平安。

一年又一年,我被父親深深的感染着,學會了靜靜地觀賞父親大人那淡雅的神韻,學會了閱酌父親大人那幽幽的心境。直到工作後才慢慢悟出點滴內蘊,父親是懷揣美好的夢想,緊握着命運的北斗星辰,在春節的濃濃茶香中,放鬆放鬆疲憊的心,舒展舒展勞累的身,盡情的從苦澀中淘洗出香甜的夢。整個正月的賀歲休閒,父親的品茶、燃香猶如許願後的還願,激活了父親保守的藍圖,激活了父親簡約的思路,激活了父親新穎良性的動力,激活了父親本真生命的綻放,激活了父親心中絢麗精彩的華章。

春節品茶,大概就是父親一種重負釋放,當父親情致進入無我的狀態時,在朦朧的禪境中,父親與茶默契相投,就好像家鄉涓涓的溪流,在父親心靈的隧道鮮活地徜徉,潤澤着莊戶人家的希望,萌動着莊戶人家收穫的種子,醞釀着秋的豐收碩果。在父親的意念中,欲從茶中尋找到些許標準答案。隨着歲月的流逝,我漸漸地懂得父親品茶的本真,心悅誠服了父親淳樸、內秀而不失高遠的主心骨角色,和他那種運籌帷幄的如茶道的氣韻。

父親節日休閒傾杯,蜻蜓點水的咂脣品茶,創意了一種甜蜜,一種笑看世態滄桑的特寫畫面;嚼幾片茶葉,吃幾枚茶梗,似有涼風陣陣,意猶盡而樂無窮之妙。父親負載着春種的希望,揹負着夏長的沉重,把握着秋收的擁有,享受着冬藏的喜悅。父親辛勤的犁耕,頑強的跋涉,試圖想讓兒女們不再過祖祖輩輩清貧暗淡的苦日子,操勞費心的爲兒女編織着脫離農耕的美夢,給在外讀書闖世界的兒女們以精神食糧的營養。

父親是家的大樹,是遮風擋雨的大傘,是家裏的頂樑柱,是家宇宙的那片天,也是我們兒女的偶像和榜樣。父親堅實的臂膀托起了追夢的我,滋養着我的靈魂。他一直到年逾八旬,還堅持要種田,經常爲已是爲人之父母的兒女們操心接濟,頻繁的來往於我們的身邊。父親如一泓湖水,深藏不露,心中有丘壑,在那個溫飽難濟的年代,他爲家爲兒女隱忍自強,能支撐到不捱餓不受凍,屬實是強者之列了。每當我想起父親拼力撐起這個家,就有一種無形的魔力,重重地敲擊心的瓣膜,使我在刻骨銘心中無法釋懷,父親是我人生路上成長的助推器和加油站。

品茶品味品人生,父親與茶的約定,煮茶、品茶的過程,就像平淡生活浸泡性情一樣,其中那甘甜是品出來的。父親常說,有苦甜自來。品茶之道和生活如出一轍,是孿生的兄弟,唯苦在前而後甜,纔是真味道,真人生。回顧父親的歲末年初的品茶,雖有些酸楚,可又是那麼激動人心,給我常憶常新的感慨,給我一生受用的啓迪。在那清苦的歲月,雖不敢想奢侈一回美味佳餚,父親偶爾魔術般的也給我們創設一次。曾記得在遠離村子的小油作坊幹活,父親經常加夜班,油作坊是當時村裏很重的苦力,工友們晚間需加餐,不缺胡油做成的糖酥餅,自己那份捨不得吃,常常深更半夜趕回家,喊醒一家人,每人品嚐幾口。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我有生以來最甜最香的美食,在以後的幾十年中,日子雖然富裕了,食品豐富了,但遠遠比不上父親賞賜的胡油糖酥餅。那時家裏過年,酒是品的,水果之類也是品的,平時,家裏養的雞、豬、羊,出欄的肉也是品的,十有八成變賣掉,以補貼生活費用,雞蛋亦不是自食的,除用來招待來客外,均兌換成日用品了。所以,那年月美味佳餚,只有品嚐的份兒,沒有天天享受的奢望。

溫飽難濟、勉強度日的`年月,成就了父親品茶以釋放心中塊壘的嗜好,也與年復一年的拮据生活鑲嵌在一起,紐帶在一起,聯繫在一起。父親默默地把每年春節賜予的賀歲休閒時光,用煮茶、品茶的禪悟方式,喝出一年的清醒,把未來的曙光從生活的迷霧中誠邀出來,好讓功夫茶將生活的陰霾席捲而去,傾盡全力實現心中的藍圖,決計當好我們兒女的導航人、擺渡人。父親深信在不久遠的將來,會聽到兒女們鏗鏘有力的足音,看到兒女們勇往直前的走在充滿輝煌燦爛的金光大道上。等到那時,父親一定會志得意滿的沏上一杯濃茶,安然恬靜的品嚐苦盡甜來的喜悅,一定會沉醉在徐徐清風、悠悠白雲、潺潺流水的仙境中。

在父親的風雨生涯中,始終是清貧樂爲的履歷,不張揚,不矯情,不做作,深沉博大,飽受歲月磨難的考驗,含辛茹苦、省吃儉用、挖空心思、想盡法子,以勤勞睿智的力耕,恆定着那段困苦的家庭生活。

孩提時,我只閱到父親品茶的淺層次的閒適狀態,長大後才知那是智者的愛好,茶枯如人生,苦難可淨化心靈,苦難擊不碎父親的韌性和執著。父親似乎有比常人底蘊更開闊的視野,讀懂了命運的軌跡,具有登高遠眺、一覽衆山小的氣魄,從品茶中悟出了困難須俯視,品茶須仰視的禪境。困難的警醒,在父親的品茶中,年年有創意,歲歲有更新。

父親一生中,牢牢地扼住了命運的咽喉,承載着兒女歡顏笑語的千斤重擔。不知有多少數不清的無奈和艱辛,更不知在暗夜裏有過多少孤獨的眼淚。直到我有了妻兒,才真正懂得父親的擔當和承載,處處險峯座座,時時沼澤泥濘;才真正悟出父親觀茶姿、賞茶韻、品茶味,其意蓋出於點燃心靈,感受沉浮,醞釀藍圖,孕育新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