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故鄉是一堆雪

沒有轟轟烈烈的雪,居然就冬了,冷綠的葉子一掉地,氣溫便再也升不起來。華北平原上的冷空氣一層層地剝開,人們身上的衣服也就一層層裹起來。

隨筆:故鄉是一堆雪

醫大匆忙的過道里,剛從實驗室出來的我摘掉塑膠手套,習慣性拍去指縫裏殘留的滑石粉,又一節解剖課結束。

這是我來石家莊的第三個冬天,離回家還有一個月,同行的夥伴叫嚷着要把買好的臥鋪換成前一天的.硬座,十幾個小時硬座車廂的坐立不安,只爲了早一天回到那個生活了十幾個年頭的故鄉。

我便想起武威:以前跟人講那裏,總會說武威如何如何,現在我常說我家那邊如何如何。這其間的差別,大概跟史鐵生寫的“我已不在地壇,地壇在我”一樣,十幾年土生土長的味道會浸到骨子裏,一個地方待久了的人,最終就會把那地方裝進他身體。

武威雪大,一落便是沒腳一層的厚,走在雪地裏聽嗞軋軋的聲音,心裏會說,果真是冬來了。

兩半半前,離開生活了十八年的那個西部小城來醫大,學姐說你寫寫故鄉吧,我嘴上應承着,心裏想的是:故鄉異地這種詞,凡是個文人總想着染指兩句,彷彿不渲一段離家苦情,就對不起遠走高飛那三百六十五里路,所以才讓語文課本里半壁的詩文都惹上了酸臭味。

想來,透過光禿禿的樹椏看冷清月光灑進窗,古往今來的遊思也不會有多少差別。

那時候的我滿腦子詩與遠方,想的是好男兒豪情滿天下,怎會留戀故鄉那一畝三分地?

諷的是,不過兩年,這豪情就淡了,那心裏也想着學前輩們懷一幅離鄉萬里滿目瘡痍的畫,發一個他日還鄉衣錦要教人誇的願。

醫大匆匆忙忙的路上,是真的冷,雙手在空氣裏擺一會兒就通紅,知道這也是冬,不過沒有雪而已。

放在武威,冬該是茫茫大地一片白色裏深深淺淺的腳印,該是陰涼角落裏常囤着的那一圈白色,老媽在微信發一張雪景,說武威下雪了,那邊冷不冷?棉衣棉褲都穿了沒?會很久很久愣着神。

在石家莊這三年的冬,未見過幾次雪,記憶少得一隻手都能數過來。不見雪,習慣上也就不覺得冷,而意識到這邊竟已是冬了,會有一絲不滿——石家莊欠我場雪。

也明白,不滿少雪不過是個由頭,這裏若有雪,還是會找出其他和故鄉不同的事來,然後繼續不滿。畢竟——不是故鄉。

想來故鄉也有情緒,不願意自己水土上長大的骨肉去滋潤異地的河流,眼看着養了十幾年的兒女要走,便想着法兒地留,於是用飯食慣叼了他的胃,用空氣磨癮了他的肺,用一場場雪洗腦般教誨這纔是冬。

等那些兒女們到了異鄉,胃也撕咬着,肺也哭叫着,讓冷空氣折磨得渾身發抖,還固執堅持——沒有雪,不是冬。故鄉啊,又何必如此,遊子們一次次走了,還是會一次次歸,或許爲了飯食,爲了空氣,甚至爲一場雪,或許都不是,只是因爲故鄉在那,遊子的心,就不會亂跑。

幾天前家裏打來電話,和一堆人海闊天空討論着的普通話,在碰到父母熟悉的聲調、碰到故鄉那帶着水土氣的字音時,突然就軟了,突然就把嘴角光鮮華麗的形容詞換成了與父母一樣的語調,口音裏還有因爲切換不及顯出的彆扭,還帶着吹牛後被識破的怯懦。

這是故鄉吧,不管在別人面前多闊氣,碰到她,立馬就不敢大着聲了。

已經是期末,不早了,考完試,也該回家。武威的雪,且留兩場晚些落,等我回去,再好好踩。

(作者:維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