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瓦罐散文隨筆

這雨,一連下了一週了。跟寡婦一樣。惹人生厭。雨下的更大了,龐大的雨霧吞噬掉了這個小山村。好像事先跟黑夜商量好的,要給這個孤單、貧瘠的土地一點顏色看看的。但從另一方面來看,是一種好事情,尤其對於老仨爺而言。

雨中的瓦罐散文隨筆

窯門半掩着,有股熱氣隔三差五的騰出來。老仨爺慢慢地推開門,上面留下一個深深地手掌泥印子,他全然無知。

他渾身溼透了,腳上的鞋子裹着泥巴貼在腳上,走一步,裏面的泥水溢出一點。屋內,乾乾的地面上留下歪歪扭扭的印子。草帽上的雨水還在不停地往下滲着。手裏捧着半個瓦罐。

雨嘩嘩地下着,這塊巴掌大的村莊,完全可以化爲烏有了。伸手不見五指。除了雨聲,再沒有任何丁點聲響。

經過艱難的長途跋涉,他終於回到了家。但他沒有直接奔向家裏,而是先跑到生產隊上的竈上,求老仨爺告奶奶纔要了一點麪條給家裏的老爹爹。他們兩口子已經離開家兩個月有餘了,不知他老人家一個人咋過活着呢。

“就這些,我連鍋底子都給你剷起來了。”做飯的師傅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說着,好像這個竈是他的私有財產,將他的瓦罐哐一聲蹲到他面前,並用碩大的勺子敲了一下瓦罐,和豬食一樣的表情和動作。

清澈見底的麪湯裏零星八散地飄着幾條長短不一的麪條子。他看了看,但又無可奈何地離開了。小心翼翼地捧着瓦罐。

“自從這破政策開始之後就沒過過一天安生的日子。”老仨爺藉着雨聲終於破天荒抱怨了一句,但很快看了看周圍,除了雨聲,再沒有任何動靜,這才驚魂未定地悄悄離開。

大鍊鋼鐵轟轟烈烈的進行着。舉國上下一片赤騰騰的浪潮,像燒紅了的爐膛一樣,赤焰四射。工業是當前的重頭戲。然,興工業,主要的指標還是要讓鋼鐵這一硬件跟上步伐和需求。

“沒有辦不到,只有想不到,螞蟻都能搬泰山呢。”口號一出,一呼百應。

羊毛出在羊身上。在這赤誠熱烈的紅色口號之下,大鍊鋼鐵。大爐膛也煉,小爐膛也煉。大山小山的樹頃刻之間砍了個精光,家家戶戶但凡是帶鐵的家當都要上交,鍋碗瓢盆也不例外。光有材料是不行的,還得有人力。根據硬性分配的.任務,凡是家裏有勞力的都要去鍊鋼鐵。老仨爺兩口子也在範圍之內。鍊鋼地點在百十公里之外的大山上。無論早晚都是有人看管的。這畢竟是一個苦役。離家棄子的牽腸掛肚。

秋天,這裏算的上雨季了。這幾天一連下了好幾天雨了,而且很大。柴禾木棍都溼漉漉的,到處是雨水聲和水流聲。露天爐子煉不了鋼。監管的人也放得鬆了些。尤其是晚上,外面站崗的人凍得幾乎都回屋睡覺去了。

老仨爺搖醒了蜷在角落裏睡覺的婆娘,指了指外面,婆娘立刻領會到了他的用意,剛要出聲,老仨爺立即用手堵上了。巴掌大的窯洞,只要有一點聲響,就會被別人聽到。

一個臨河的山崖,密密麻麻全是窯洞,個個僅夠睡覺之用。條件好點的掛個簾子,條件不好的直接敞着。大多時候和衣而睡。除了鍊鋼,再別無它活。更沒有個人財產之類的,所以大家都是敞亮的放心和安全。

老仨爺拉着婆娘,悄悄地溜出窯洞,左右看了幾下,見無人影,朝山下直奔而下。一路風餐露宿,終於回到家裏。家裏有一個六七十歲的老爹爹,還有一個兩三歲的孩子。心跟碎了一樣着急,家裏沒有米糧,更沒有鍋竈。不知爺孫倆這十幾天怎麼過活呢。

天已經黑了。終於到家了,老仨爺讓婆娘先回家去,自己想到生產隊給老爹要點飯吃。手裏拎着從鍊鋼廠拿出來的那個瓦罐。結果,就出現了剛纔的一幕。不過就這他都已經求之不得了。

他害怕摔倒,將罐子抱在懷裏。一深一淺艱難地走着。生產隊離家幾百米路。全是羊腸小道,就算是平日裏大白天行走也較費事的,再加上大雨天氣,這段路程讓他前所未有的惆悵和揪心。

哐。他滑到了,雙腿跪在了地上,倒在一個坑裏。罐子直接蹲到了地上,碎成了兩半。黑夜中麪條在地面上格外的白亮。

他哭了。大聲地吼着。咒罵着着該死的天氣,咒罵着這殘酷的時代,咒罵着自己的無能,咒罵着這條該死的路。孩子一樣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摸了兩把眼淚,又趕緊爬起來,撿了一大半瓦罐,將四散的麪條用手刮在一起,捧到碎片上。

“用水沖沖還能吃,估計老爹好幾天沒吃飯了吧!”他自言自語着。跪起來。蹣跚踉蹌着向家裏走去。

家裏溫熱。爺孫倆睡的很熟。一隻老貓在炕角打着響亮的呼嚕。破爛的被褥波浪起伏的沙丘一樣堆在炕上。

“爹,我來了。”這聲音很小,但憋了很久,至少有半個月了。

曾祖父醒了。因爲他聽見了兒子熟悉的身音。

“我給你打了一點飯,你起來吃?”老仨爺捧着那半邊殘片,麪條用水洗過了,更加的清澈透亮。蚯蚓一樣躺在瓦片上。眼淚翻過眼瞼,充了出來,像困在監獄很久的囚犯,不顧一切地奮力掙扎着。

“我的娃啊,你從那弄來的吃的?”曾祖父藉着胳膊肘子爬了起來,瞪大眼睛盯着自己的兒子,乾癟的眼睛轉而落到了兒子手中的瓦罐上。

“我是個殘廢啊,原本好好的一罐子飯,被我摔碎了。就剩這幾根麪條了,你吃了吧?!啊?”

他淚眼巴巴地瞅着老爹。自己的老父親啥時候變成孩子一樣了。

曾祖父接過瓦片,連吞帶咽,麪條很快沒有了。“睡吧,睡吧,估計你也好幾天沒睡好了。這頓飯好香啊,我好久沒吃到這麼香的白麪飯了。”吃完,抹了一下鬍子,嘴角依稀留下兩道麪條的劃痕和溫熱,但不爭氣的肚子仍舊咕咕叫着。

老貓的呼嚕聲被這久違的飯味中斷了,喵嗚叫了一聲,跑到老仨爺身邊,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將鼻子伸到老仨爺的身上上下嗅了嗅,打了個毛顫,抖了抖濺到毛上的雨水,很知趣地蜷縮在炕頭,又呼呼地扯開呼嚕了。老仨爺將老貓抱起來,摸了摸,毛的身子骨還算圓實。老貓將嘴巴湊到老仨爺嘴邊,聞了聞,喵嗚叫了一聲,蜷縮在他的胸前,似睡非睡地耷拉着腦袋。

等老頭子躺下之後他抱着老貓,推開門,向廚房走去。院子裏積了很多雨水,光亮處,起着兵乓球大小的雨泡,滴滴答答的淒涼。

夜裏的雨,不分東南西北地飄落着。

“下雨有下雨的好處,不下雨有不下雨的好處。做老天爺難,做個上有老下有小的貧民更難。”老仨爺自言自語道。

瓦罐斜躺在老人頭頂的爐子上,他眯着眼睛說別扔了,等天晴了,箍好還能裝點乾貨。

後來,這個瓦罐放在了老仨奶的竈臺後面,當了雜麪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