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來山居大概四年了，門前的雅榕，也從半大的樹苗長成了一堵四季常新的影壁，以最天然的姿勢，鮮活而優美的裝飾着山居的門庭。在那些忙碌的日子，每次來去，它雖然也常引我欣然相望，卻不過匆匆一眼，那一枝一葉的生動，從未成爲我心裏的掛牽。今年人閒，山居於我，從驛站式的意義升級爲居家的老巢，原來的一草一木，在我們每日的相處中，便有了不一樣的感覺。就拿一片葉來說，在過去的那些年裏，我從未發現，一片秋天的榕葉，竟然有着如此的美麗。
雅榕，本爲四季常綠喬木，即便秋冬，也是滿眼蔥蘢一樹碧翠，我以爲，這榕葉的一生，雖然擁有深深淺淺不間斷的綠，但畢竟還是略顯單調。今年立秋一過，每日晨起，灑掃庭除，看到小小門庭上那一層金黃泛紅的彩葉，在地磚上隨意的鋪陳着，我簡直有些不敢相信，它們居然來自頭頂那一團濃密的青雲?我手中的掃把，不自覺地遲疑着不忍劃過。彎下腰，拾一枚放在手上，心裏跟撿了什麼寶貝似的。
不用說，最先吸引我的，無疑是它那豐富、動人的色彩。想起去年國慶去川西高原追彩林的日子，稻城萬畝楊樹的黃、鄉城雪山花楸的紅，無一不震撼着我們的視覺、激盪着我們的心靈。但是，今天，足不出戶，在這片被秋細心描摹的榕葉裏，毫不誇張的說，我，同樣看到了壯闊無邊的秋色。
如果說秋天的川西高原是一座神祕花園，那我手中的這一片片秋葉，無疑稱得上最精緻的盆景。晨光中，每一片榕葉，都泛着蠟樣光澤，那些溫暖濃烈的色彩，天然給人一種油畫的厚重質感。隨手拈起一片，看金黃暈染的葉面，有幾個地方還隱隱透着星星點點的綠，而靠近葉柄的兩側，又腮紅一樣打着兩團紅，絲絲葉脈隱約於下，象秋天按下的一枚指紋。
換上一片。這一片象什麼呢?象小兒塗鴉的作品?那紅黃混染的顏料，將整個畫面塗布得滿滿當當。幾個黃綠融合的圓點，恰似苴卻硯上點睛的石眼，大大小小，隨心所欲的鑲嵌在葉面。
這一枚似乎特別性急。在一堆深紅雜黃的秋葉裏，它卻在靠近葉柄的半截，繼續保留着大片的綠，即便是靠近葉尖的草黃部分，中間也依然浮着一團不肯褪去的翠色，象沙漠中的綠洲，頑強地堅守着方寸陣地。如果從另一個角度解讀，這片黃綠間雜的葉，或許便是夏與秋歡喜相擁的見證吧?
陽光越來越亮，我手中換上的這一片葉，便也因此而有了霞彩的神韻。不信?你看那橘黃橙亮的地方，彷彿生出了煜煜的光芒，將周圍的深紅絳紫，稀釋成了幻化莫測的流雲霞影，吸引我的眼睛，迷醉於它的絢爛。不知手上這小小的一葉，爲什麼總讓人有一種看不透的渾厚與深邃、壯麗與廣闊。我的身心，全被俘虜到了它的世界——那個藏着無數日出日落的世界、那個一片溫暖的光明世界……
有人說，這世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原來我並不以爲然，覺得不同樹種的葉可能是不一樣，但同一棵樹的葉，難道也沒有相同的?這種觀念，直到此時，在我不斷拿起放下的一片片秋葉面前，我才真的有了認同。
隨手又拾起一枚，我看到，一片盛開的向日葵，被四周成熟而廣袤的高粱包圍着，將一團鮮豔的明黃，靜靜傾倒在大片粗獷的高粱紅裏，那秋收的喜悅，在它飽和的色調裏完美的展現出來，在那酡紅的波光裏，似乎都能聞到美酒的醇香了。
當然，不可否認，也有一些經歷不凡的葉，看起來略顯滄桑。比如，捏在我手中的這一枚，雖然通體暗紅，但稍嫌枯乾的色澤，還是泄露了它蒼老的容顏。原本隱着的葉脈，也青筋一樣顯露出來，還有一些隱約相透的深色斑點，老年斑一樣散落其間，讓我想起奶奶的手。雖然它的色澤不再亮麗，但它的姿態，不能不說有一種舒捲自如的優美。你看，它將靠近葉柄的兩邊相互向內一卷，就像西北高原老者身上的夾襖，上面時常的敞着，下面兩片交疊着用繩子一系，那種歲月給予的豪放與從容的氣度，不是一般人能模仿得了的。
當然，一葉一態，可不是我這支拙筆所能爲的。但得了它的感動，若能爲它描摹一二以盡其心，也算是對自己的一個交待。
我將幾片秋葉一一擺放到桌上，那色澤鮮活體態舒展無褶的，雖已脫離母體，仍還保留着原本那份生命的'氣韻，象老派的紳士，就算行將就木，也一定是衣冠楚楚、氣宇不改。也有一些形狀修長橢圓如佛眼的葉，無聲的散發出靜穆、柔和的祥光。偶有將葉緣微卷成一葉扁舟的，象夕陽中正搖櫓歸來的小船。還有似金柳髮簪的，假如有機會戴在美人的頭上，定然也會有一種別樣的風情。其他卷裹着的更是形態各異：有似烏蓬船的、蠟包的、盤扣結的、雙曲扭的、下犬式的、抱腿的、頷首的……不能詳盡。
我遺憾，自己不是畫畫的高手，不能用畫筆爲它留下最美的色彩和姿態。但我知道，就是任何一個大畫家，恐怕也無法真正描摹出它的氣韻。人工的色彩，怎麼也無法比擬它的自然流暢。
我遺憾，自己不是攝影的行家，不能用鏡頭爲它留下最美的色彩和姿態。但我知道，就是任何一個攝影大師，恐怕也無法真正捕捉到它的神韻，就算多角度多時段追拍，也難以展現它色澤明暗的光影美感。
我遺憾，自己不是文字的駕馭者，不能用文字爲它留下最美的色彩和姿態。但我相信，就是任何一位文學大家，恐怕也無法真正書寫出它的生命狀態。就算再細膩的文筆，面對它迷人的色彩與多姿的體態，也會有些詞窮，更何況，它還在秋的懷裏十八變呢?
看來，這個秋天，我註定要迷醉在一葉秋色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