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放逐的皇后散文

被放逐的皇后

被放逐的皇后散文

我爸去世後,我媽越活越不招人待見。

她用iPad打發孫子,燒飯忽鹹忽淡,記賬亂七八糟,將自己鎖在門外,時不時將孫子忘在幼兒園……誰敢相信,媽媽退休前曾是高中的特級教師呢?

我教她玩微信,陪她旅遊,幫她買健身器材,帶她找老玩伴,催她跳廣場舞……卻還是無法讓她找回青春時代的光彩與熱情,她永遠是熱鬧場合的陌生人。

擔心這是老年癡呆症前兆,我帶她去體檢,結果一切正常……

對老媽這種狀態,我實在無法理解,直到有一日,我發現她在讀一本書:阿爾諾·蓋格爾的《流放的老國王》。這麼傷感的書,怪不得她越看情緒越低落!爲了批判這一株“精神毒草”,我偷偷讀起來。

作者描寫了自己父親老去的過程,將患帕金森症的父親比喻爲一位被流放的國王,原本熟悉的家庭環境對父親來說,已變得越來越陌生,他彷彿身處異鄉。這位父親一心要回到自己記憶中的家,於是“不知所措地四處亂竄”。作者看到父親慢慢“變傻”,彷彿感到生命從他身上滲出,整個人的個性一滴滴漏掉……

讀到感人之處,我黯然神傷!這麼久以來,我沒有真正理解父親去世對老媽的打擊。我只是一味地怪她不樂觀、不振作,卻從未從她的角度看待過她內心的掙扎與無奈。

大致瀏覽完這本書,我走出我媽的臥室,她正在客廳看電視。

像往常一樣,她看電視的眼神中散發着淡漠的黴味。屏幕上演的什麼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她只需要足夠響的聲音來沖淡自己的寂寞。

我坐下來,同她聊起電視上的這位笑星。她支支吾吾應對着我,敷衍着笑幾聲。看得出,她對我今天“反常”的表現感到一絲惶恐。自從父親走後,她變得越來越像個愛犯錯的刁蠻女孩,對我,竟有一種說不出的'緊張感。或許是怕我嘮叨她吧,她藉口說自己要燒飯,就把我獨自撂在沙發上。

看着她的背影,像極了鞏俐在《歸來》裏扮演的那位失憶婦人。她的動作好慢,時常停下來若有所思,又不知道在思考什麼。她拿起鹽瓶,思考自己究竟有沒有放鹽,停頓幾秒鐘後,她放了一點點,再加上一點點……

這時候,我想起過世的父親。父親生前總會在她燒飯的時候,湊過去聊天。那時候,我媽嘴上對答如流,手上有條不紊。她永遠井井有條、遇事不慌,談笑之間便將美味端上餐桌。

如今,一個走了,一個活在女兒的嗔怪與臉色之中。

看着我媽的背影,我感到歲月流逝的巨大沖擊力——不知不覺中,母親已經走入孤單的晚年,她彷彿一位被流放的皇后,手足無措地面對這個對她來說越來越陌生的世界。愛她的父母、丈夫、老朋友們,逐一離去,唯一的女兒整天抱怨她不樂觀、不陽光、不振作……

米蘭·昆德拉的一句話浮現在我腦海中——“面對生命那無可挽回的潰敗,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理解它。”

如果說,衰老與孤獨是我媽必須面對的生命之潰敗,那麼,我不該再要求她強顏歡笑,不該帶她去那些她完全無法融入的熱鬧環境中,更不應該責怪她帶孩子、做家務不走心——如果她的心都不知道何處安放,又怎麼談得上走心不走心呢?

我走進廚房,默默地打開她忘記打開的抽油煙機。

我給她嘴裏塞進一塊糖,微笑着看她笨手笨腳地做事。

廚房裏很安靜,抽油煙機的聲音竟帶給我們默契的溫暖感。我媽朝我笑笑,我也朝她笑笑。那種很幸福的感覺涌上心頭。

是的,當我放棄對她所有的要求之後,那種叫作“理解”的東西,如聖靈一般翩然而至。

“媽媽,願我的理解能安放你的孤獨。”我在心裏默默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