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散文生命中高貴的頑強

經典散文生命中高貴的頑強

四月,在一本文學期刊上,讀到了著名作家賈平凹的一段話:“我主張腳踏在地上,寫出生活的鮮活狀態,這種鮮活並不是就事論事,虛實關係處理好,其中若有詩性的東西,能讓生命從所寫的人與事中透出來,寫得越實,文章的境界才越虛,或稱作廣大。 ”我覺得賈平凹的經驗談,可以成爲寫作者參考的一家之言。

也是四月,喀左的高學敏老師和一位朋友來找我,說是要出版一本散文集,要讓我寫個序。那天她就把一本厚厚的文稿交給我,我們談了好一陣子。

高學敏六十年代出生於喀左縣,整個少年時代在建平縣度過。大學畢業以後先後從事教師、記者等職業。她“熱愛讀書,喜歡旅行。喜歡用文字幫助記憶每一個日子,使文字成爲內心風暴的突破口。”人的生活經歷是文學創作的準備,寫作重要的是生活。也許有人會說,在生活之中的人們都有生活。這話只說對了一半,不錯每個人都在生活之中,但要看這個人是不是一位生活的有心人。高學敏用自己的方式記錄着自己歲月跋涉的腳步。她說:“這幾年的時間一心撲入新聞採訪工作,曾有一段時間忽視了散文的寫作,只有情之所至時纔會動筆,所以文中所選文章都是真性情的東西,大多是內心瞬間的想法,所以曾想定書名爲《碎念》。”大凡開始寫散文,都比較華麗。但是寫的時間長了,就會體會到,散文更需要的是質樸。可貴的是高學敏的散文,一開始“就腳踏在地上”質樸無華,讀來親近。

也是四月,我走進高學敏筆下的四月。“北方的春天來得晚,到了四月,水纔開始柔軟,大地纔開始生動。四月是春的開篇。”高學敏一下子把人帶入大地返青、草木青翠的四月,帶入充滿詩意的四月山野。“四月的山野在撞開寒冷的束縛後開始恣意地綻放。杏花開了,山櫻花開了,野藤花開了,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花朵也爭相開了。似乎是爲了趕一個盛大的舞會,她們把自己最美的顏色攤開在四月的山野。”“而山野裏的那些草們似乎很不屑這種熱鬧的場面,一如既往地慢騰騰地非常吝嗇地貼着泥土抽出自己的色彩。我記得在二月的山野裏見到的草就是這個樣子,現在還是這個樣子,也許這就是草比花有着更持久韌性的原因吧!”

《四月的山野》寫得質樸,文章不長,但是卻很耐讀。究其原因,就是這是一篇詩意盎然的散文。著名散文家楊朔說過:“我在寫每篇文章時,總是拿着當詩一樣寫”,“常常在尋求詩的意境”(《東風第一枝·小跋》)。蘇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也指出:“真正的散文是充滿着詩意的,就像蘋果飽含着果汁一樣。”(巴烏斯托夫斯基《散文的詩意》對於初學者而言,散文是入寫作之門的.臺階,但若想寫好散文,也絕非易事。散文難寫,難在哪裏?餘以爲是賈平凹所說的“詩性”。常常看到這樣的情形,有人建議,寫不好詩歌的人去寫散文,這是很要命的。不知何時,有人把散文與詩歌分割開來。殊不知散文與詩歌是密不可分的,是相依爲命的。接着又讀到作者的《北方春天的雨》:“北方春天的雨冷硬,完全沒有南方春天雨的柔潤。”“北方春天的雨,因雪的猶豫不絕而冰冷。立春一過,春情開始萌動,可雪的靈魂卻依然站在季節的邊緣徘徊不定,向前走一步是雨,轉回身又是自己,就這樣猶豫着、徘徊着。而我們,多少次站在春天的雨水裏,尋找綠色的語言,可是沒有。雨與雪經過了幾個回合的‘爭鬥’,雪走了,春雨開始變得清爽、急促,大地就這樣被喚醒了。”散文和詩歌一樣是敞開心靈鬚眉畢現的的文化,正如伍爾夫所說:“我們毫不懷疑,他所書寫的正是他自己。他不訓人,不說教,他不表明他是跟別人不一樣的人。他要做的就是把自己描寫下來,告訴別人,說出真實的情況。而這卻是一條崎嶇不平的的路,比表面看來要難走得多。”但“重要的是自己的聲音,重要的是生動、獨特的、自己的音調,這些音調在其他任何人的喉嚨裏是發不出來的。”(屠格涅夫)散文創作就是要摒棄平庸的自我,選擇獨特的自我、個性的自我、孤獨的自我。 “因爲經過了冷硬的春雨洗禮,北方的春天生機無限,漫山遍野的花開如舉行的一種盛大宴會。這時,回頭看北方春天的雨會有一種純粹的喜歡,因爲那雨不僅有冷硬,更有生命在其中!” “然而,我終歸是屬於北方的,北方雨水浸入的肌體總會有更多的堅韌在裏面,即便真的疼痛也不會發出太多的聲音。”“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北方人如北方的雨一樣,‘鋼’的含量總是大於柔的成份。特別是北方的女人,清爽,堅強,向上,以凜然不可欺之姿而‘出名’。”都說人如其文,也許這就是高學敏的散文基調:平淡的極致中,凸顯出清爽,堅強,向上,以凜然不可欺之姿而‘出名’。

《桃花紅》是作者的近作,她從桃花想到母親。“老家院子裏靠東牆邊有一棵桃樹,記不清桃樹是媽媽什麼時候栽種的了,只記得每年桃花開的時候,一樹的桃花,嫩紅水粉,映襯着老屋,滿院的明媚,滿院的喜氣!”“媽媽喜歡桃花,每年桃花打骨朵時,媽媽就會在桃樹下放一把椅子,閒時坐在椅子上一朵一朵地看着桃花,直看到桃花慢慢老去!有時,媽媽還會把凋落的桃花一瓣一瓣拾起,陰乾後泡水喝,說是能通便、利水。”注意這裏傳神的是“媽媽閒時坐在椅子上一朵一朵地看着桃花,直看到桃花慢慢老去!”看桃花的有,如此專注地看桃花的卻沒有。桃花不只紅,而且紅得豔麗,嫩紅水粉。“桃花是所有花中最有爭議的花,人們因其獨有的麗而喜愛,也因其獨有的媚而無奈。千百年來,從《詩經》裏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讚美詩句到李白‘桃李賣豔陽,路人行且迷’的貶斥詩句,桃花經歷着世人不同的評說。然而在詩歌的緋聞裏桃花依舊不改豔麗姿色,把那一份屬於自己的粉紅開到極致,開到寂寞。”“只有桃花才具有最完美的女性氣質。她的豔麗,她的嫵媚,她的柔情都會讓人心生愛意。桃花錯在她過於嬌媚。人面桃花,總會招來天妒人怨,於是在縹緲雲煙間,那一抹桃紅就成了人們茶餘飯後的花邊了。”作者對於桃花的愛,不只是桃花的美麗,不只是母親親手種植了桃樹,而是母親喜愛桃花。母親的離去,桃花就成了心中最甜蜜的痛!“如今,老家院子裏的桃花一定也開了吧,可我不敢回去看了。那種‘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的悲涼讓我總有一種絕望的感覺。可每到桃花開時,我還是會想:老家院子裏的桃花也開了吧!這時,就會有一股溼溼的東西漫過我的雙眼,淹沒我心底沉重的思念!”文學寫作有了生活,只是一種準備。關鍵在於對生活的領悟,誠如王太吉老師所言:同樣是一段木頭,有的人只能鋸木墩,有的人可以打出精美的傢俱。對生活的領悟,對材料的使用,也很重要。如何做到這一點,讀破萬卷書。高學敏的好多文章寫到了讀書的情形。“北方的一些人喜歡春天去南方感受有着無限柔情的春雨,我則更喜歡北方春天的雨。如果這雨是落在午後,那就可以美美地賴在牀上,慵懶地翻着不知看了幾遍的小說。看夠了,臥進被裏聽着沙沙的雨聲酣然入夢。夢裏雖沒有‘鐵馬冰河’,卻有一樹一樹的花開。而此時,北方的大地不再有荒涼,懸浮着花香的大地,春雨在滴答滴答,那是花開的聲音!”

文學創作實際上應該具有一種比慢精神。有人動輒幾萬字、幾十萬字。文學是一種孤獨。如果不甘寂寞,不要搞文學。高學敏認爲:“對於寫作我是一個沒有韌性的人,我從來不逼迫自己去寫什麼,也不去強迫自己追求什麼,應該是個活得比較隨興的人。我寫作的時候都是內心不平衡的時候,而寫作成了我內心風暴的突破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寫作是我內心的平衡器。我就是一個胸無大志之人,這麼多年之所以還能把寫作堅持下來,完全是因爲熱愛。我常常想,愛不會成爲我們的負擔纔對,所以,對自己的所作所爲並不覺得錯誤,到如今,依然一事無成地順應着自己的內心而生活着。”石濤作畫強調感受,“受與識,先受後識也。識然後受,非受也”。也就是說面對自然是先有感受而後有認知。“石濤的受與識,實質上是開拓了十九世紀意大利美學家克羅齊(Croce)‘直覺說’的先河。尊重自己的感受,石濤強調‘古人之鬚眉,不能長我之面目。’”(吳冠中《我讀石濤話語錄》)感受什麼時候都必須是自己的。如果沒有自己的感受,寫出的東西也不會鮮活。文學更多的是一種性情,一種率性而爲的事情。高學敏散文的最後一部分,寫了很多鄉間的人物,也包括自己的父母。《蘭》寫了畢業後就“分配到那所貧困但卻依山傍水的鄉村教書”的蘭。蘭經常對我說起“山裏人的日子苦,山裏的孩子讀書不容易呀。”蘭便把她半新的衣服、本、筆甚至工資拿出來資助貧窮的學生。學生們也熱愛她,春天來時,蘭的辦公桌上每天都會有盛開的各種野花,而尤其惹眼的是那束蘭花。我想:學生們是把蘭看成一朵盛開的蘭花啦。學生送走了一屆,又來了一屆。幾個耐不住山村寂寞的教師先後調走了。蘭的工作幹得非常出色,多次被評爲市、縣優秀班主任……“那所學校卻經常不能及時發放工資,那裏的教師日子更清貧了,個別教師動搖了‘立志於教育事業’的信念。蘭一直堅守着自己的崗位,“就是這學校的教師都走了,我想蘭也不會走,她愛山裏的孩子。”這就是植根於山村的女教師蘭,一株執著於鄉間貧瘠土地上的蘭。

歸有光說過“文太美則飾,太華則浮。浮飾相與,敝之極也。……巧不如拙;辯不如訥;……欲文之美,莫若德之實;欲文之美,莫若德之誠;以文爲文,莫若以質爲文;質之所爲生文者無盡也。”情感乃散文之精神、價值所在,德高才會文美。應該說高學敏已經悟到了散文的真諦。 她在《老五娘子》中寫了一位命運不濟的五姥姥,五姥姥被迫嫁給自己不愛的人,“在她嫁過來的最初幾年,每年都有一個年輕人來到村裏爲果樹剪枝,但是老五娘子家的果樹從不用他剪,每次這個年輕人來,老五娘子就大病一場,躺在家裏幾天不出門。”年輕人來了幾次見不到老五娘子,以後就沒了音信。老五娘子更寂寞了。人們都說他的魂隨着剪枝的年輕人走了……”,五姥姥嫁對於愛情的忠貞、決絕,讀了讓人動容。好的散文猶如精心雕琢的一塊寶石,從不同的角度都可以窺見她璀璨的光芒。這就是說,散文需要有張力——也就是彈性。高學敏的其他散文,也能讓人體會到無處不在的詩意。

行對於與寫作是另一種修煉,在高學敏的散文中,我們欣喜的看到了這種行走的足跡。“問渠那得清如許,爲有源頭活水來”。這就是要獲得第一手的資料。這就是強調,“行萬里路”,“文以好遊而益工”。通過自己的眼睛去觀察、去感受世界。紙上得來終覺淺,嚼別人的饃沒味兒。

在《牽牛花》中她寫到:“我想,也許正是牽牛花的這種野性,纔會讓她有這麼強大的生命力;正是這種野性,纔會讓她留下更多的生命基因。從這一點來看,牽牛花即使是野花,但決不是一種卑微的花,因爲她的生命中有高貴的頑強。” “不管有沒有人欣賞,只管傾情盛開,安然地完成生命的輪迴,這品質多麼值得我們學習呀!……對於那些曾給予我們快樂的東西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忘記,即使低到塵埃裏,我們也應該銘記。”她這樣看“打碗花”,我也這樣看她的文章,她也以這種心態,“拿出身體裏所有的愛,輕撫大地上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束草,每一個生靈!”(《早晨,那一場雨》) 她也以這種平常的心態,看待自己的創作、自己的文章。發現着平常中的美、平淡中的美。唯有平常才現其高貴,唯有平淡才顯其高貴,才能發現“生命中高貴的頑強,”並“以自己的方式開放”,綻放出“平淡中的美”。當然高學敏目前的散文創作是一個階段性的成果,應該說剛剛起步。文章跨越的時間不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她創作的軌跡。正在呈螺旋式地上升的軌跡。

四月,充滿生機的四月。我讀到了高學敏水流花開般充滿生機、充滿火熱、充滿深情的散文。文章讀罷,似有四月的陽光裹着丁香花、芍藥花的香氣從窗外涌來,散落在文稿上,字句碧鮮,香氣襲人。

喜歡唐人王維的兩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恭錄於此,在與高學敏文友共勉之時,祝願高學敏的文學之路,走向更高、更廣大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