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花的散文

二木是帶着笛子去那座古樸的城市讀書的。初到那座城市,沒有人識得他,他也識不得陌生城市的任何一個人。笛子是他寂寞時的伴兒。時常,二木推開破舊的樓窗,依着樓牆,吹一曲《春江花月夜》或者《高山流水》。

碎花的散文

一日,二木遇見了一姑娘,穿着碎花的連衣裙,清瘦的面頰。她問他:吹笛的是你?二木紅了臉,囁嚅:打擾你了嗎?她一低眉,淺淺笑了,說:聽笛音,感覺似是故人來呢.

由此相識。

那個時候,城裏的每條街都有個小小的書亭。她說買書去啊。就一起去了。她買《女友》,《青年文摘》,也買過《穆斯林的葬禮》《平凡的世界》。買過了,兩人在書亭的一側站着一起看。或者去那座城的最北,那座城的最北是不高的山。山上多的是花椒樹。在花椒樹的清香裏,一起不急不緩的一頁一頁翻着書。樹下樹影斑駁,樹外陽光金燦。

也會安靜地坐在圖書館裏,兩人看席慕蓉的散文,讀汪國真的詩。

管理圖書的老阿姨總坐在門口織她的毛衣,頭從不擡。後來,她看看掛在牆上的表,說都走吧,到點了。

二木和她最晚從圖書室出來。微雨。她撐起傘,說:南巷有做八寶粥的,去喝碗啊。

就和她撐着一把傘,踏着溼漉漉去了。熬八寶粥的支了一口大鍋,因爲雨,鍋上面擎了雨布。雨點敲打着雨布簌簌作響。鍋裏蓮子花生五穀雜糧正在糾纏。

要了兩碗,老闆娘問加冰糖嗎。她說:我不喜歡膩膩的甜。粥喝的慢,她舀一勺,放在嘴邊,輕輕地吹了,又說:也不喜歡太熱,溫和的最有滋味。

二木寡言,低着頭喝,喝到蓮子,蓮子是綿軟的。

南巷的盡頭是那座城唯一的電影院。二木和她去看電影。看《羅馬假日》,她笑了,又抽泣。二木睡着了,散場的時候,她使勁把二木掐醒。

從電影院出來,有皎潔的月光,法國梧桐投着斑駁的影子。他們走在燈光裏,走在影子裏。

她依舊從電影情節裏出不來,黯然神傷的樣子。慢慢走,二木去碰她的手她感覺到了,握住了二木的手。那是他們第一次握手,二木手裏出了汗,她的手有點兒涼。

許多年後的一段日子裏,二木經常在寂寥的夜晚,一個人無數次地看《羅馬假日》,看得唏噓,淚流。

七月初七夜,娥眉月在天,山間小路彎曲。兩人順小路一邊慢走,一邊談着對這座城市的印象。及至到半山腰,有一株花椒樹長得茂盛。於是在樹下坐了。都仰頭看天,看銀河兩邊的牛郎織女。

良久,她說:閒雲弄巧,飛星傳恨呢。然後又說:要不給我講講牛郎與織女吧。二木笑了,說老掉牙的故事。她靠過來,倚在二木肩上,說:還是喜歡聽。

二木心底就被觸動了,慢慢地講與她聽。月光下,她眼裏有淚珠。花椒樹有淡淡的清香,清香環繞着寂靜的夜。

下山,遇見一對戀人手拿了幾株香,肩並肩往山上走。兩人止步,看那點點香火融入夜色。

那晚二木忽然想吹一曲《春江花月夜》,或者《高山流水》。但夜已深,恐驚了別人的清夢,作罷了。

那個春天,他們進入實習期。實習的學校離讀書的.學校遠。

二木有輛飛鴿牌的自行車。二木騎着車,她抱着他倆的教案教科書坐在自行車上。一直穿過那條長長的街道。街道兩邊濃郁的法國梧桐樹上有圓圓的懸鈴木,梧桐樹下有半老的女人在賣冰棍,懶懶地喊着:冰塊、老冰棍兒。

課下,她給孩子們跳舞,碎花的裙子起起伏伏。二木坐在操場的綠草地上給孩子們吹《春天在哪裏》,吹《讓我們蕩起雙槳》。笛聲裏,她歡快地跳躍,像美麗的蝴蝶翩然起舞。

二木和她也領着孩子們去放風箏,在那一片綠油油的草地上。那是武裝部的打靶場。她和女孩子們放蝴蝶蜻蜓的小風箏,她仰着臉,手裏的線鬆鬆拉拉,風箏兒在藍藍的天空裏高了低了。

放風箏的那個傍晚,二木把她送進了醫院。她是突然肚子疼的,疼得臉兒煞白。二木騎着自行車,蹬到大汗淋漓,嘴裏幹苦。

急性闌尾炎,她輸了液。液沒輸完,她母親來了。那是個看上去高貴優雅的女人,畫着精緻的妝,頭髮燙了黃色的大卷兒。

二木獨自坐在醫院長廊的椅子上,吃着三九的冰塊。冰塊的包裝紙上有着“一吻涼如三秋,但願天天擁有”的字樣。

畢業的前夜,沒有月亮,有漫天的星斗。星光裏,兩人走了很長很長的路。走過了操場,走過了有圖書館的那座樓,走過那條長長的街。走累了,兩人靠在法國梧桐粗大的主杆上。她把手疊加在身後,靠了法國梧桐,眼睛看着滿天星星。

那夜銀漢裏繁星點點。牛郎織女星格外明亮。

第二天,微雨,微雨裏大家站在校門口,照了相,作別。她坐爸爸的轎車走的,那是輛黑色的桑塔納。二木騎着飛鴿的自行車回鄉。

二木時常回頭看看,二木覺得那天的自行車很輕,很輕

離了那座城,二木回到故鄉,許多日子裏,二木反反覆覆吹奏着《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笛聲裏,她碎花的裙子,清瘦的面頰就明朗起來。

寒秋的一日傍晚,二木收到一包裹。看落款處知道是她寄來——是一件大紅的毛衣。毛衣裏有一絲秀髮,長長的,從袖口到肩。

各人還是有各人的生活軌跡。白駒過隙,日子匆匆,笛子被棄置在一隅,久了便覆了灰塵。只是在某個寂靜的夜裏,二木感到耳畔有她低低的絮語。

後記:

【相見】

出差要經過她的城。快十年沒見了,二木很想見見她。猶豫再三,他撥通了她的電話。

見面的地點是她定的。從出租車上下來,二木看到公園門口的冷飲攤前有個女子在買冷飲。單從碎花的裙子,他就斷定那女子是她

二木叫她的名字,她迅速轉身,應聲回叫了他的名字。她依舊舊時模樣,眉目之間滿含着喜悅

走近了,她說這麼快啊,給二木遞過一瓶涼茶。又側過身叫子妍。二木才注意她的一側還有一個小姑娘,清清爽爽的眉眼間有幾分像她。

----我女兒。她和二木說着,又讓女兒叫他叔叔。小女兒乖巧地叫了,二木忽然有點侷促,含混地答應着,把剛接過來的冷飲給小女兒,小女兒搖了頭,說不要。

一起到公園裏走走。小女兒在前面蹦蹦跳跳。二木和她並肩慢走。都無語,但她的氣息依舊是舊時的味道,許多前塵往事在二木的腦海裏鮮活起來。幾年前,他們這樣走過傍晚的夕陽,這樣走過漫天的星斗

二木在酒後或者月朗星稀的夜晚,設想過許多次和她重逢的場景:牽着手,走進佈置優雅的茶館,裏面有梁祝的協奏曲,在氤氳茶香裏相互訴說離別的思念。然後她明亮的眸子裏會有淚珠兒滑落。

他們慢走着,二木問:附近有茶館嗎??二木聲音小,她沒聽清,問:什麼?二木看着不遠處蹦蹦跳跳的小女兒,改了口問:子妍上中班了吧?

她說開學就得上大班了,天生愛動,有點男孩子的性格。二木笑了笑,說這點不隨你。她說安靜下來的時候也還是喜歡看書的,那本配圖的唐詩三百首基本上都能背下來了

子妍站下了,指着開滿紅花的樹問媽媽這是什麼花。她看過了,不知名字,問二木知道嗎。二木說是百日紅。小女兒又亂指着花花草草,叫着叔叔,問它們的名字。二木便一樣一樣告訴她

後來,小女兒被一泓碧水裏的小魚吸引住了,蹲在那兒看。二木和她便坐在公園的長椅上,沒有挨着坐,中間隔了一段距離。她囑咐着女兒不要挨水太近了。又側過頭問二木的孩子?

不遠處的一塊明石上,是一對情侶。男孩坐在石頭上,女孩坐在男孩腿上,雙臂勾着男孩的脖子。二木和她說自家的兒子的時候,一對老年夫婦攜手從他們眼前走過。他們走得慢,手握的緊?

二木問:他怎樣?問過了,又有些後悔

她說:還好。頓一下,她問:她呢???

二木說:身材有幾分像你

又都無語。身旁的花在開,花上的蝴蝶在雙雙飛舞

她看手機。說:快十點了,時間過得真快

二木得趕十一點的火車。二木看她,看她依舊明亮的雙眼,看她雙眼邊細生的紋絡,說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出公園,對面是超市的連鎖店。二木頭裏走,她牽着女兒的手跟在後面。她說別太近了,這是她生活的城市,會有熟人的。

二木爲她女兒買了格林童話,精裝本的。還有唐詩三百首的碟片。

她去了服裝區。一會兒轉出來,手裏多了一件衣服,裙裝。說給你家弟妹吧,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歡。又說:就說你買的。

二木該去趕火車了,卻要執意先送她們走。擺住了出租車,她和她女兒坐上車。二木摸出二百元從窗玻璃遞進去,說回去我會和妻子說裙子是我買的,妻子會高興的。

她在車上衝他笑一下,扭過頭去。二木聽小女兒在問她:媽媽,你怎麼哭了?

車行漸遠。遠處紅綠燈在明明滅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