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44年6月5日。
樹影幽幽的擦過葉子的側臉，投射在被枯枝腐化後填滿的地面。
有溼溼的綠草的氣息。
陽光照進來，有點刺眼。
“呀！太陽終於出來了！”蒙塔都伸了個懶腰，拍了拍早已經被泥土層層包裹死的衣服：“該死！難怪覺得怎麼這麼重呢！”蒙塔都認真的摳着衣服上的泥。
四腳朝天的躺在一邊的德利順着陽光射下來的影子，把手窩成望遠鏡，對着眼睛，靜靜的看着——沒有人知道他在看什麼，抑或是他看到了什麼。
“明天——他們就可以登陸了！”德利好像是在自言自語的說着。
蒙塔都看了一眼這個剛從東線戰場調過來的挪威小夥子。笑了笑：“是啊！知道英吉利海峽的傳奇故事嗎？”
德利看着他手做的“望遠鏡”：“沒興趣！”
蒙塔都只好繼續開始摳衣服上的泥土：“爲什麼自願留下來？你完全可以踏上那條新大陸的！”
“哼”德利冷笑一聲：“新大陸？新大陸前面是什麼？288萬人！知道會剩下多少人嗎？”
“這不像你說的話，因爲你還很年輕！你要擁有希望！”
“是嗎？我只希望今晚可以睡一個好覺！”
“哦，這不過分，夥計！上帝會成全你的，你看，現在很平靜！”
德利沒有理蒙塔都，翻了一個身，把頭埋進手臂裏：“休息一下吧，戰爭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開始！”
蒙塔都聳聳肩，繼續他的工作。
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東倒西歪着他們的兄弟。這裏大多是英國人和美國人，也有少數比利時人，希臘人，或者加拿大人。也許還有那麼一兩個捷克斯洛伐克人或者荷蘭人，但更大的可能是他們不在了。美國人海爾此刻正在寫着什麼，他一直都說想要給家裏寫一封信來的。修米在搗騰他的癟癟的糧袋，恐怕就算他戳到明天也戳不出個什麼所以然來吧。大家大多還是躺着休息，偶爾有小蟲子爬到臉上，也沒辦法擾亂他們休息的興致——只要不爬到嘴裏就可以了——但這只是蒙塔都一廂情願的想法而已——因爲有些人似乎巴不得有蟲子跳到自己的嘴裏，只是蒙塔都承受不了這樣的行爲——因爲他曾經是一個教父。
“喂，這個，給你吃！”卡羅兩隻手指掐着一隻灰色的小蟲子，遞到蒙塔都面前：“謝謝你昨天救了我！”
蒙塔都停下手中的活，看了看卡羅比蟲子還要黑的手指：“不了，夥計！你知道，我是一個教父，所以，我不應該吃這個，甚至我不應該看見它！”
“哦，不！老夥計，你是一位士兵，而它只是一隻蟲子，要知道，你昨天殺了···嗯，我想想···大概有六十多個吧？你昨天殺了六十多個人！當然，這還是我比較保守的估計！”卡羅斜眼看着蒙塔都。
蒙塔都站起來，他稍稍活動了一下筋骨：“也許吧！總之，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想它更適合你！”蒙塔都說完，轉身走向森林深處。
“嘿！老傢伙！”卡羅衝着蒙塔都的背影叫了兩聲，蒙塔都沒有回頭的意思。於是，卡羅搖搖頭，把手裏的小東西拋到空中——張口接住：“什麼時候會死都不知道，能享受就享受一下吧！”
蒙塔都覺得有原始森林的味道在圍繞着自己，他不喜歡這種味道。可是回頭想想，來這邊這麼久了，根本就沒有聞過自己喜歡的味道。
不管怎麼樣，這天真的是一個不錯的一天，能安靜的在這個森林裏呆着，總比每天提着自己與別人的腦袋在炮灰與鮮血裏穿梭來的好多了吧！蒙塔都這樣想着，他找了一塊陽光比較大的空地，躺下來——樹林靜靜的，好像有生命靜靜的流淌過，留下清晰又模糊的痕跡。
陽光依舊燦爛。
太陽默默的降下到山的那邊，留下一抹夕陽餘光嫋嫋的剪影。
月亮在樹梢三分之一的.地方醒過來，看着這片森林，這片土地。
大家升起一堆堆篝火，圍着火談笑着
“真好啊，一下午都平平靜靜的”
“嗯！如果今晚可以狠狠的睡上一覺，明天天一亮就死我也願意啊！”
“是啊，像今天下午這樣的日子就是天堂嘛，不管怎樣我們也算在天堂裏度過了一個下午了！”大家圍着篝火，圍着生命一樣燃燒着的篝火。
——好久沒有這麼輕鬆過了，日子突然變得很簡單，很難得的簡單。
二
蒙塔都隱隱約約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驚醒過來。周圍黑漆漆的，似乎只有昆蟲的聲音。他站起來，看到不遠處的火光。
“大家都很休閒啊！”他活動了一下筋骨，正準備過去和那些同過生共過死的戰友們會合。但一件他死都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就看你的了！明天，盟軍就要登陸，只要完成這個任務，你將是我們普魯士的英雄！”——這是一個陌生的聲音。
蒙塔都本能的迅速閃身躲到最近的一棵大樹後面。
然後，他聽到德利的聲音，冷冷的毫無表情的聲音：“消息準確嗎？”
“這你不用懷疑，明天一早，盟軍就會開始行動，他們以爲用這些後續兵就能騙得過，以爲可以拖到盟軍登陸以後。太天真了！所以，你必須在今天晚上把那些人悄悄解決了，盟軍大隊就在前面，不能引起懷疑，所以今晚一定要祕密行動，把藥放在他們的食物裏就行了
“嗯！”
“這是信號燈，只要你打燈，我們就會派人下來把後續部隊都換成我們的人。那樣在盟軍登陸時就是他們走向滅亡的時候了！”
“嗯！”
蒙塔都屏住呼吸聽完了這一段對話。他們走了，樹林恢復了安靜，還是隻有蟲兒的叫聲。
“盟軍有危險！”蒙塔都這樣想着，還沒等他想清楚到底要怎麼做，接下來的事讓他絕望。
他又聽見兩個腳步聲漸漸近了。
“我們的行動好像被泄露了！後續部隊裏有臥底，德軍一定會根據臥底的暗示行動，所以，爲了以防萬一，今晚就要把後續部隊的人全部清除，祕密換成我們準備好的值得信賴的人，這件事就靠你了，把藥放在食物裏就可以了！”
“嗯！”——這是卡羅的聲音。
“這是信號燈，只要你打燈，我們就派人下來換人！你將是反法西的斯英雄！”
“嗯！”
腳步聲又漸漸遠了。蒙塔都覺得自己聽到了兩個最不該被同時聽到的消息。
他擡頭看了看滿天的星斗，那麼久了，在記憶還沒有斑駁之前，他清楚的記得和可愛的村民們在教堂虔誠的祈禱的樣子。
和現在他看到的星星一樣。
一樣清澈。
只是——
此刻的他只想閉上眼，好好的睡一覺，安穩的睡到明天天亮。
蒙塔都恍恍惚惚的回到大家的篝火隊裏，大家還在談笑着，每一秒都難得的平靜。
這些人，這些同生共死的戰友們，他們都活不過今晚。
這時，卡羅和德利走過來。
“夥計們，這是我們最後的乾糧，我們留在這裏就是爲了保護我們的盟軍，過了今晚，我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了，明天，等盟軍全部登陸，我們就可以贏了，然後就回家！所以，吃完這些，大家今晚可以安心的睡一覺，不用擔心會有敵軍，前方已經做了勘測了，所以，今晚，我們好好的過！明天再拼死一戰”卡羅把麪包分到大家手上。
“是嗎？今晚不會有事？”
“一定不會！夥計們，吃吧，吃飽睡足，明天我們拼了，贏了我們就回家！”德利一口先咬下一大塊麪包。
“哦——哦——”大家歡呼着，歡呼聲久久
蒙塔都靜靜的看着這一幕，他低下頭，大口的咬着德利遞給自己的麪包。
月光溫柔的灑下來，大家都睡了，沒有人確切的知道，今晚會不會有戰事，但大家相信不會有。
“我是一個教父！上帝，請原諒我最後一次吧！”：蒙塔都……
第二天，天剛亮，陽光比之前的任何一天看起來都要幸福。在大家滿足的伸着懶腰準備開始新的征程時，他們發現德利和卡羅兩人服毒自殺在帳篷裏，而蒙塔都——那個曾經是個教父的傢伙，安靜的躺在營地不遠處：自己的胸膛插上了自己的刀子。
1944年6月6日6點30分。
同盟軍隊的第一隻腳踏上了諾曼底的大陸。
腳，留下來的，永遠是也只是腳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