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滌房的女人們的經典散文

鐵路客運段的大院裏,擔負着各次旅客列車乘務工作的列車員們進進出出,整齊的隊列、統一的服裝、統一的揹包,一個個春風滿面,顯示着青春的活力和訓練有素的風貌,成爲鐵路客運部門一道亮麗的風景線。很少有人知道,同樣在這個大院裏,在後邊緊靠圍牆的角落,還有一個女人聚集的地方——洗滌房。

洗滌房的女人們的經典散文

洗滌房沒有房,是用石棉瓦搭起來的一個很大的棚子。棚子下是一溜一米高的水泥池,池子裏浸泡着牀單、枕巾和被套,全是從旅客列車上換下來待洗的臥具。圍着水泥池是一圈塑料大盆,每個塑料大盆上放着木製的搓衣板,幾十個女人坐在小板凳上,雙手用力地揉搓着盆中的牀單、枕巾或被罩。嚓嚓的揉搓聲中,不時插進幾句笑罵和隨之而來的詛咒。這是一個另類的女人世界,一個由集體工組成的勞動羣體。

清晨,洗滌房的女人們三三兩兩來到後院,大個子劉班長拿着花名冊挨個點名後,質檢員陳巧彩給每人清點一堆待洗的臥具。然後就是發放洗衣粉和肥皂。女人們各自找合適的位置坐下,熟悉的、說得來的坐在一起,方便傳遞各種消息和新聞。“把太髒的挑出來,放到池子裏。”劉班長提醒着大家。那些染上果汁的、咖啡的、擦過皮鞋的單子和枕巾被挑出來放到水池裏先浸泡,然後再洗淨漂白。就這麼一道工序,你不提醒有人就不當回事,洗完晾乾不合格,還得重洗。“哎,大白妮!怎麼無精打采的,是不是昨晚叫男人折騰壞了?”嘴巴最臭的曼麗開始發炮了。“你才叫折騰壞了哪,看你們家老王像狗熊,咋沒壓死你!還來上班。”大白妮反脣相譏,毫不示弱。“這你都不知道?曼麗姐有絕招,老在上邊。”旁邊有人橫掃一梭子。“哈哈哈哈!”曼麗自己先笑起來,不知是笑大白妮,還是笑她自己。反正把戰火點燃,就達到了目的,吃虧不吃虧,誰也不往心裏去。接下來你一槍,我一炮的交替進行着,這邊歇息了,那邊又開始,每天都是這樣,笑罵聲一直伴隨着上千條牀單、枕巾被洗完,似乎以此來沖淡勞累、疲乏和壓抑。

中午了,大家拿出各自帶來的飯菜開始吃午飯。

“小琴,看我帶的啥。”曼麗打開飯盒,伸到最要好的薛愛琴面前。“紅燒肉!”薛愛琴驚呼一聲,拿筷子夾出一塊。“給我一塊!給我一塊!”幾個人圍上來,話音未落已紛紛伸出筷子。“土匪呀!”曼麗趕忙去蓋飯合,已經少了一多半。“吃我的土豆絲。”“嚐嚐我的燒茄子!”大白妮的飯盒裏滿滿的燒茄子,也被瓜分完了。只有陳巧彩一聲不吭,坐在一旁吃她的青辣椒,天天如此從不換樣。大家帶來的菜雖各式各樣但很少有肉,主食卻差不多,無非是饅頭米飯,至於湯嘛,那就是茶爐房裏的開水了。

燒茶爐的老何很怕這些女人,女人來打開水,他就趕快躲進茶爐房不出來。說起這事也怨老何,今年夏天,大白妮拿着飯盒來打開水,老何一旁歪着頭,偷看大白妮領口下露出的兩個圓滾滾的肉球。大白妮擡起頭,看到老何色眯眯的眼睛,譏笑說:“咋,餓了?叫聲奶奶,餵你兩口。”說的老何無言以對,心裏憋得慌。看看旁邊沒人,伸出手在大白妮的屁股上擰了一把,沒想到大白妮回手一個耳光打在老何的臉上。老何大叫:“你敢打我!”順手抄起一把掃地的掃把向大白妮打去,大白妮扭頭就跑,一直跑進洗滌房的院子裏。老何追進去,不但沒佔着便宜,反叫一羣女人用洗衣板結結實實拍了一頓,頭上縫了三針。此事傳開,誰還敢再惹這些女人。

不要說老何,就是段領導見了她們也是頭疼,平時誰也不到後院來。有一次管後勤的付段長到後院檢查洗滌工作,還沒開口,女人們就七嘴八舌提了一大堆問題,什麼爲啥不發勞保用品,不發工作服;獎金全民工月月有,爲什麼集體工只拿基本工資,獎金一分不給;什麼冬天颳風下雪,這裏的棚子太冷,爲什麼不給蓋房;什麼冬天帶的午飯沒地方熱,只能拿開水泡着吃,領導爲什麼不關心,等等等等。鬧得付段長解答不了,只好說回去研究研究。女人們鬨笑起來:研究幾年了,上一任付段長也是這麼說的。我們就是“三等公民,”研究去吧。

“三等公民“是他們自封的綽號,有點自嘲,更多的是不滿。其實按道理這些女人本來也可以站在那些列車員的隊列裏,也穿着標準的鐵路服,煥發出青春的光彩。但命運的驅使,就差那麼一點點,他們被關在了大門外。他們也下過鄉、插過隊,而且時間更長,她們是由於各種原因滯留在農村的最後一批知青。當父母的單位拿着上級的文件把她們像收容掉隊的士兵一樣帶回城裏時,她們也曾有過驚喜,像一羣唧唧喳喳的小鳥,等待新生活的安排。然而,等待,再等待,似乎被人遺忘。他們迷茫、忐忑、憂慮。一年以後,根據上級的精神,他們有了自己的組織———勞動服務公司,這是在主業扶持下的集體企業。他們開飯店,辦商店,做服裝,烤麪包,做汽水,在市場經濟的大潮中力圖自食其力,養活自己。然而殘酷的現實、沒有競爭力的體制,讓他們一次次敗下陣來,最後老老實實地接受了洗滌工這個收入不高,但還算穩定的職業。在單位、在路上、在一切有人羣的地方,沒有人注意他們。一年四季,陪伴着她們的是大盆、搓衣板,面對着的是冒着肥皂泡的牀單和枕巾。從春到夏,從秋到冬,十年了,搓衣板磨去了她們的溫柔和稚氣,磨去了她們的文雅和謙和。像她們粗燥的雙手一樣,她們的臉上淡去了青春的光澤,而她們渴望得到的關注和公平也遲遲不肯到來。她們變得自卑,多疑,放肆和自私。紀律、榮譽和自尊在她們眼裏已經不屑一顧。她們敢把辦公樓前的葡萄摘得一個不剩;她們敢把當月節省下來的洗衣粉、肥皂私分拿回家裏;她們敢把茶爐房的開水放的精光去洗牀單,而讓辦公的領導們沒有開水喝。洗滌房在許多人的眼裏就是一羣沒有籠頭的'野馬,狂野無拘。

我接觸到這些女人是在八十年代末,那一年我被調到經營開發室當主任,兼任經營公司的經理,而洗滌房就屬公司的一個部門。當我走進洗滌房的院子時,並沒有受到像其他部門一樣的歡迎,女人們該幹嘛幹嘛,並不理會我的存在,只有大個子劉班長陪着我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我看到女人們都在忙着收晾曬好的單子,就走上前也收了一抱牀單,然後抱到庫房裏。出來時有人對我笑笑,還是沒有說話。我堅持到把所有的單子收完,才和劉班長打了個招呼,走出洗滌房的院子。第二天我帶領公司副經理、會計室、辦公室的部分人員共八個人來到洗滌房,請劉班長分配洗滌任務。四個人蔘加洗滌,四個人負責晾曬,整整幹了一天,沒聽到女人們罵架,卻看到辦公室的人不停地拍打着後腰。

晚上,在劉班長的帶領下我走進了曼麗的家,一間十幾平米的平房,牀鋪上胡亂的卷着破舊的被褥,一張長條木桌上是切菜的案板和碗筷,地上堆着紙箱和雜物。曼麗拿起兩個小木凳,執意要我們坐到屋外,說屋外亮堂。正在交談,曼麗的男人回來了,拉着一輛架子車,車上坐着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小女孩揹着書包,跳下車叫聲媽媽,徑直走進屋內。劉班長告訴我,曼麗在下鄉時結了婚,現在她的戶口轉回來了,但男人的戶口還在農村,只好在城裏靠拉架子車搬運貨物掙些錢,兩人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可曼麗笑着說:“過得去,沒啥,比陳巧彩好多了,沒看她天天吃青辣椒,買菜錢都不夠。”我坐不下去了,匆匆告別了曼麗,騎上自行車回家。路上眼睛溼溼的,因爲我也當過知青啊!

次日公司幹部開會,一致同意:從本月起,給洗滌房集體工按月發放勞保用品(毛巾、肥皂、防護霜),工作服每年兩套,冬夏各一套。每月發放生產獎,按當月利潤百分之十提取。當劉班長在洗滌房向大家宣佈公司決定時,下邊一片寂靜,許久不知是誰“嗷”的喊了一聲,繼而洗滌工們站起來歡呼着,跳躍着,互相拍打着,卻沒有我想象中的掌聲。

更大的變化是在春節後,客運段綜合加工樓交付使用了,洗滌房搬到四樓。整整一層一千平方米的場地,兩臺一百公斤的工業洗衣機,兩臺甩幹機,一臺燙平機,三臺烘乾機,基本形成了機械化的洗滌程序。洗滌房也改名爲洗滌廠,洗滌房的女人們終於迎來了屬於自己的春天。

技術培訓,崗位標準,應知應會,規章制度,各項準備工作緊張進行着。廠長大個劉爲迎接公司的檢查忙得團團轉,新選出的班組長曼麗和大白妮也各自帶領着組員把新車間打掃得乾乾淨淨。考覈那一天,我走進洗滌廠,看到女人們穿着藍色的工作服分散在各臺機器旁,一個個手裏拿着抄好的考覈題答案,念着揹着,氣氛有些緊張。“我的媽呀,昨晚背的咋又忘了!”薛愛琴急得直拍腦袋。曼麗走上前安慰她:“別急,越急越糊塗,我問你答,不會再看看,可不能拉咱班的後腿。”我笑了,告訴考覈組的人,誰會誰先來,不會的明天再考,給夠她們時間。考覈過關的高興地直跳,沒過關的浸着眼淚默默走到一旁,繼續背。看得出,女人們十分看重這次考覈,誰也不想被淘汰。看起來自尊和榮譽在她們骨子裏並沒有被磨滅。劉廠長站在隊前不斷重複着一句話:“記住,我們是工人了,好好幹吧。”

洗滌廠開工了,隆隆的機器聲充滿車間,女人們聚精會神地盯着儀表,看着飛快轉動的水波,神情是那樣的莊重。燙平機冒着熱氣,一條條牀單排隊進去,平展地出來,拿在手裏熱乎乎的,熱紅了女人們的笑臉。

年終,公司超額完成了經營任務,段裏召開大會爲公司慶功。洗滌廠的五名先進個人和公司其他先進個人一起受到表彰和獎勵,而後各經營部門演出節目。洗滌廠的節目第一個上臺,五十人穿着統一的藍色的工作服表演大合唱“咱們工人有力量。”那嘹亮的歌聲隨着劉廠長揮動的雙手鏗鏘有力,震人心絃。

臺下包括段領導在內的所有人都鼓起了掌,掌聲熱烈而持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