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塵夢影散文

我二十一歲的時候,身邊的朋友總挪揄道:“老了,都奔三的人了。”我常常一個人坐着呆想,三十歲的時候,我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已經不那麼愛笑了,因爲怕眼角越來越多的魚尾紋滋生?會不會已成驚弓之鳥,因爲整天擔心自己嫁不出去或者丈夫已有外遇?會不會對着鏡子顧影自憐,心裏癡癡地想着二十一歲那年,二十一歲那年?張愛玲認爲自己活不過三十。的確三十歲是女人的一道坎。色漸衰力漸弛,便惶惶不可終日。

前塵夢影散文

從十八歲讀《金鎖記》起,我的心裏就彷彿隱藏了一輪慘白的圓月,是三十年前的那個銅錢般大小的紅黃的溼暈遺留下來的,好像夏天蟬褪去的空殼,在樹林裏遺憾嘆息。這一留竟留了三十二年,當真是“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昨天,小囡來電話說過幾天回家。小囡是我的女兒,在省外讀大學,極少回家,她要回來我自然很高興。她在電話那頭興奮而又帶着點歉意地說:“媽,今年我要給你好好地過個生日。”眼淚滴落在把玩着電話線的手上,我才察覺到。女兒長大了於我是一種欣慰,但欣慰之餘更多的是對年華逝去的感傷。我幾乎是同一時刻想起了我的二十一歲。我愛穿碎花和純色的裙子,喜歡白色的上衣,腳上掛一雙鬆鬆垮垮的帆布鞋,總是未語先笑,一笑眼睛就成了一道彎月。他們都說我前世必是笑星,不然怎會連眉梢都染上笑。我羨慕飄飄的長髮,卻無時無刻都頂着頭利落而凌亂的短髮,走着走着就撥它一撥,走着走着就跳着甩甩頭,一過生日就跟中大獎一樣。二十一歲的我就像電話那頭的聲音一樣明媚。

然而對生日的不熱衷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記不清了,畢竟我已很多年沒過生日了。上了年紀的人過生日就跟上刑一樣,時刻提醒着你:你老了,你老了,皺紋和白髮都快滿了。十年上一次刑——而十年轉瞬即逝。二十一歲的我覺得這樣想真是誇張,老了就老了,誰不會老啊。在我心裏有個雄赳赳、氣壯山河的蓋世英雄,他昂着頭,死就死,我無所畏懼,打死我也不出賣組織。年少輕狂,以爲世上無難事。現在我知道歲月就是我的天敵,無論我如何掙扎,也抵不過它的輕盈一握。五十歲的生日讓我如臨大敵,戰戰兢兢。

二十一歲生日那天,我接到一通打錯的電話,他問我:“請問是徐婷婷嗎?”我猖狂地大笑,惡狠狠地說:“去你的徐婷婷!”回答他的還有小乙鬼哭狼嚎般的歌聲。他們說我一定會遭報應的。你以爲我會怕嗎?我肆無忌憚地大笑。想起來後來還生了場大病,整整一個月被告知要靜養。出院的那天,下了場大雪,找人打雪仗,仗着我是剛出院的病人,狠命地砸別人。看着他們無奈地沮喪着臉,真心覺得上天待我不薄。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弄了個電飯煲煮火鍋,外加一打啤酒和一箱酒鬼花生,像堂吉訶德一樣侃大山。小A飽含深情地朗誦了首《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引起陣陣口哨聲,“A,你思春啦!”小A狂放不羈地白了衆人一眼,“帶我這麼有品的思春麼?”小A對詩有着一種宗教徒式的狂熱。託他的福,當所有人都還用《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寫情書的時候,我們這羣人已經懂得了用聶魯達的詩歌來表達內心深深的愛慕。簡帶了她的手提電腦。酒足飯飽之餘,七八個人湊着頭看《浪潮》。山人和簡在月光下跳起舞來,小乙依舊不依不撓地他的最強魔音摧殘着大家的耳朵。我們被年少氣盛的激情所感動,因他們的狂歡而狂歡,被人羣中的孤獨所吸引,感慨於人內在不自知的慾望驅動。我記得蒂姆開槍自殺時,我心裏一緊,身體震了震。很明顯的,大家都被震撼了,空氣一下子冷靜了下來。簡首先反應過來,關了電腦,一手舉着個酒瓶說:“來,來,來,乾杯,祝安身體健康。”有人馬上接了句“福如東海,壽比南山”。我們心照不宣地打了個哈哈。

大學畢業後我沒有留在家鄉,流浪一直是我的夢想,期待着走過一個又一個的城市,接觸各種不同的人生。背上行囊的前幾天,我們又聚了一次。簡在電話裏跟我們告別,她早幾天跟山人回家見父母了。她借用了春上村樹的話說:“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片樹林,也許我們從來不曾走過,但它一直在那裏,總會在那裏。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會再相逢。”山人只說了句“再見”。其實我們都知道再這樣相聚,再這樣掏心掏肺已是極難極難的了。小乙抽筋似的唱了首《桃花朵朵開》,不知何時變成了《嘻唰唰》,大家笑着,眼淚都彷彿不是自己的了,滾在一起,彼此抱着,唱着。我想把他們抱得更緊一些,卻顯得有心無力。就這樣我們各奔東西。後來,我真的走了很多城市,也參加了各種聚會,也瘋過,也笑過,也哭過,也醉過。可惜再沒有人再沒有人讓我那樣用力地想要記住每分每秒。就是那樣,有一天,我決定停下腳步,收斂性子,決心做個好女子。然後銳出現了。三十歲那年我結婚了。然後有了小囡。時光又翻了幾頁。然後小囡就上大學了,我五十了。

我以爲我只是小憩了一下,沒想到時光真如白駒過隙,“唰”地就過去了。我看到地上有個圈,好奇地踩上去,從此繞着這個圈一直走一直走。我從圈的這頭走到那頭,小時候的夥伴不見了;我從圈的那頭走到這頭,有人挽住了我的手;我從圈的那頭走到這頭,有人繼承了我的生命;我想當我再從圈的.這頭走到那頭,我又會以何種形式存在。

這邊有個鏡子,我碰也不敢碰。可是看到銳,看到小囡,我會不自覺地笑,笑的時候,我就覺得有什麼東西又回來了。我想起從前媽媽邊照鏡子邊哭的場景,現在我變成了媽媽。也許眼淚除了悲傷,還有另外一種相反的含義。再次翻出《廊橋遺夢》來看,當初我覺得傻的姑娘現在很迷人。如果羅伯特站在我面前遞給我一束金色的小雛菊,我也會不顧一切地愛上,可是我永遠不會跟他離開。我是這個家的一部分,這個家也是我的一部分。

“我回來了。”銳遞給我一個裝滿菜的塑料袋子,隨手把脫下的大衣掛在衣架上。

“鹽呢?”

“哎——”銳撓撓頭,“忘了。”

銳很健忘,所以我總會在冰箱要空了的前幾天就開始吩咐他回家路過菜場要帶什麼什麼。他的頭髮還沒有開始變白,可是身體已經明顯發福,臉也不再光潔,額頭有了細細的皺紋,眼裏沒有了過去那常常叫我感動的光芒,這個人顯然也在隨着時光老去。

我無法想象一間沒有銳的房子。在那樣一間沒有他的氣息的房子裏,我大概會無所適從。當我覺得腳尖發冷的時候找不到那雙願意捂着它的大腳板,當我覺得孤獨的時候找不到那個溫暖的懷抱,當我開心的時候找不到那雙因此彎起的眉眼,沒有人再在我的耳邊告訴我一切都很好。我沒辦法再一個人看電視,一個人聽歌,一個人看書,一個人炒菜做飯,我也沒辦法再一個人入睡。沒有眼前的這個人,生活就好像沒有了季節變化;沒有眼前這個人,河流就好像再無法淙淙向前;沒有眼前這個人,世界的晨光就好像黯然失色了。

我習慣了這個人,好像生活就是從他開始的。

我很慶幸,在我年輕的時候,有一羣人陪我年少輕狂;在我漸漸老去的時候,有人陪我一同老去。我如果是做了個夢,那麼無論是瀟灑恣意的青春,還是賭書潑茶的時光,都同屬於這個絕妙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