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安魂的散文

雨後,陽光清麗,淡淡的光味漫隨泥土花草的馨香,從陽臺的紗窗飄進,沁人心脾。和往常一樣,我佇立窗前,良久,一直注目着樓與樓間的綠化帶,草青了,桃花開了,花粉柳綠,一隻不知幾時飛來停在窗櫺上無名的小昆蟲,眨巴着豆圓的眼睛,瞄視着室內的風景。

何處安魂的散文

這熟悉的一幕,穿越冬季,近了,閃現在腦海,和現實中的映像疊在一起,時光如流,瞬息劃過,一切彷彿就在昨天,歷歷在目。我不由地感嘆,自然界生命的神奇,草枯再發,花榭重開,蟲眠又醒,甚至成繭化蝶,循環往復,生生不息,靈與肉始終不分不離。而人呢?人已去,魂安在?真的不是三言兩語能辯清的。

去年的今天,在同一空間,我還守候在父母身邊,說說笑笑,那怕一言不發,心中,屋裏,溢滿溫情的天倫之樂。時光飛逝,誰想不足百天,父母先後撤手人寰,體與魂,消失的無影無蹤,埋在土裏的屍體很快就腐化,面目全非。人去屋空,音容消隱,氣味也漸漸散盡,曾經的一切永遠留在了記憶裏,像那個煙雨濛濛的黃昏,愈來愈朦朧,愈來愈模糊,遙遠起來。老人家的魂,不知歸於何處。

前天,父親週年,相隔近一年,我又回到老院,窗臺下玫瑰樹的葉子又綠了,尖硬的針刺也泛了青,活得亦如從前舒展。但東牆下花池裏的豆角苗,再也沒有生出,往年苗上的蔓子,攀着線繩,正茁壯瘋長呢,尤其是雨後,掛滿水珠的枝葉,在陽光溫情的撫摸下,拔節似地向上竄。開門走近,空落落的,寡白,沒有了大黑狗歡喜的吠叫,舉得高高的尾巴旗杆似地隨風搖晃歡迎,更沒有父母溢滿笑容紫紅的臉堂,充滿視線。曾經溫暖的老屋,曾是我們共同溫暖的家,在春暖花開的季節,依舊冷冷清清,像門上冰涼的鐵鎖,外面金黃的鎖簧孔,已爬滿斑斑銅鏽。

父母僵硬的肉體,隨着乾硬的棺材,埋在故鄉柔軟的黃土層裏。那片土地,他們是熟悉的,距我們村莊,即便村中倒塌多年的老屋,僅一箭之地,名叫松花地,相當開闊,往東不遠處,是毗鄰了多年的鄰村道西灣,往北十幾裏外,是他們後半輩子生活過的家屬排子房,往南坡下,是他們聽慣了的滔滔桑乾河水,雖然如今已斷流多年,成了名附其實的季節河。但那微弱的潺潺流水聲,在寂靜的夜晚,他們依舊聽得真真切切,催眠曲一樣迴響着,年輕時的記憶,在腦海深處早已根深蒂固。在無月的夜晚,憑朦朧的若有若無的天光,或者像村南頭失明多年的老奶奶,光靠感覺,小腳顫巍巍地,穿行在彎彎曲曲的小巷,推開自家的街門,甚至到鄰里串門子,從未出錯。父母的魂,蝴蝶繞着花朵飛舞一般,早隨着肉體回到了故鄉,自由地活動着。彌留之際,迴光返照,他們已看到前來歡迎的早下世的村人,喊著名字,相當熟捻。晚年所居住的家屬排子房,漸漸淡出視線,淡出記憶,成爲一個點,一張模糊的老照片,原封不動地留在那裏。倘若真的有靈魂,能脫離軀體自由遊蕩,也未必回來過。那個遙遠的彈丸之地的故鄉,魂牽夢繞,一直都沒有淡出他們的視線,總有千絲萬縷割捨不斷的情緣,牽動着他們,如飛翔在天空線頭卻系在故園老樹叉上的風箏,鄉村的舊事,成了他們晚年最喜歡的話題,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毫不厭倦。母親彌留之際,大腦是清醒的,她不止一次囑咐,將妝老壽衣拿到身邊,緩緩伸出枯瘦的手撫摸着,末了還說,好像缺一塊黑紗,快買去,我要包着頭回那邊了。比任何時候都從容淡定。我問,哪邊?母親笑了,眼中的餘光是明亮的、清澈的,就是老家的墳上。

魂,也許有,還凝聚着,並未隨僵硬的屍體魂飛魄散,需要安魂之所。也許未必有,就像人們常說的,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人死如燈滅。但在我還是相信有的,人爲萬物之靈長,草枯尚且能再生,倘若說人死魂散,反不如草木昆蟲,那真的情何以堪?去年近一年,甚至直到此刻,久久凝佇窗前,我想得最多最久,依舊不得其解,卻有揮之不去的都是這個虛無飄渺的魂字,倘若真有,乃至半有半無,即便是無,也存在一個魂歸何處的問題。我被困擾着,不堪回首,也不敢向前看。

父母的年歲愈來愈大,無須忌諱,安魂何處,不僅是提到議事日程上,而是進入決斷階段,在他們生命彌留之際,清醒之時,必須給一個肯定的答覆,才能讓他們無怨地離去,到一個他們知道的地方去。父親明確表示,不願火化,要土葬。這似乎也成了問題,想違反政策規定,的確需要智慧地處理,好在中國從來就是一個人情的國度。假如倒退三十年,故鄉的老屋還在,故土還在,這一切似乎不是一個問題,魂歸故里,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即便故鄉,也呼喚並歡迎每一個遊子魂兮歸來。但時代變遷,從未想過的事,到了眼面前,真的成了問題。故鄉村西北善沙地的老墳,三十年前我爺爺下葬時,就騎在墳框邊,免免強強埋下。框外的土地幾經轉包,早已不知歸屬誰家了,方方正正的墳框,被犁得彎彎折折,谷黍玉米種了一茬又一茬,成了熟土,再無可埋之處。原本想在他們晚年居住地就近在城邊花高價買半畝地,風風光光地做立祖新墳,沒想到父母堅決反對,說這兒雖居住多年,還是野拉拉的,人生地不熟,當年爲你們讀書離開家鄉,做了遊民,腸子都悔青了,死後絕不做孤魂野鬼,再四處蕩遊。無可選擇,回鄉已成定局,好在我二哥故鄉還有窄窄一條自留地,雖轉租出去,但主權還在,幾經商議,終於一致決定,點一處佳穴,就埋在自家的田地裏。父母笑了,總算能魂歸故里,可含笑九泉了。

清明、七月十五等祭日,我們從近百十里外趕回故鄉,在父母墳頭上貢燒香祭奠,以進人子之孝。冬去春來,光禿禿的墳頭上已長了青草,還有幾苗葉菜,半幫上有鼠洞。墳丘上的新土,歷經風霜雨雪,已近於周圍田野的土色了。看來,父母已在故土中安居樂業、魂歸地所了。

那時,腦海裏閃現出一個念頭,縈迴,停佇着,將來,我們魂歸何處?故鄉的新墳,地雖窄逼,但穴位還是有的,按理,是應該陪伴在父母左右,靈魂相聚,天倫之樂外,再享地倫之樂,方合傳統的孝道。但想到城鎮火葬的硬性規定,與喪葬費的掛鉤,以及土葬的煩瑣儀式,從市裏輾轉鄉下的麻煩,就不敢繼續想下去。我們兄弟五人爲安葬父母都累得幾乎爬下,還從故鄉僱了打墓擡槓的`。父母那會兒,還多子多福,到了我們這一代,經過幾十年的計劃生育,不絕戶就算萬幸了,五家裏有一半是獨生女,統共兩個男丁,也處於半失業狀態,生存都艱難。誰又有力量,爲我們折騰一次次土葬呢?山高路遠,人丁稀少,魂歸故里,簡直成了夢想。況且,二哥那一窄條自留地,也是朝不保夕,潮水般席捲而來的圈地熱浪,已近地邊,不知哪一天就無奈地屬於了別人。村裏人被擠進城鎮,已是不可扭轉的大勢。

我身邊的幾位朋友,父母百年後,就明智而無奈地選擇了火葬,殯儀館暫時寄存骨灰,等有錢買公墓時,再重新安放,就這已累得精疲力竭。城外的公墓價格愈漲愈高,已近乎天價了,工薪階層不勒緊褲帶咬緊牙關,輕易是不敢問津的。雖有違父母遺願,但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想,我奶奶真是一個鄉土預言家,幾十年前就說,有福的先走了,將來,你們可要穿沒後根鞋,死無葬身之地呢。沒後根的拖拉板鞋早穿過了,沒想到葬在哪裏也成了懸起的問題。

的確,土葬之難且不說,就是每年的祭奠上墳都成了問題,奔波忙碌,前前後後,一折騰就是兩三天。到了我們下一代,都是獨生女,工作住房子女上學壓力愈來愈大,自身都顧及不暇,又哪有時間和精力,顧及死去的父母呢?

陪朋友選擇公墓,城東城西轉了幾處,價格不菲自不必說,一切都商業化了,利小沒人幹。公墓環境雖然優美,蒼松翠柏,水泥硬化,彷彿近於生前居住的小區,只是從地上發展到地下了。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水泥鋼筋的隔漠、冰冷,鳥籠裏的孤獨,活着如此,死後依然如此,真的有些後怕,又無奈。蝸居的這座城市,包圍在摩天的樓羣間,裏三層外三層,缺少呼吸的肺,壓抑中,我不止一次想到了逃離,逃到鄉下去,過悠然寧靜的桃花源生活,但幾近乎夢想,在夢裏,也沒有一片立足的濃蔭,到處是斷壁殘垣,田地上正崛起的高樓,城鎮化正如火如荼,遍地開花,真的無處可逃。夢醒後,再也無法入睡,即使明月當空,清輝流溢,但很快就有汽車和不知名的超分貝的燥音,穿透窗戶,進入耳鼓,洪水一樣咆哮不息。

我又想到,在遙遠的地方,那個日漸陌生,演變成一個符號,再也回不去的故鄉。我女兒對那地方一無所知,連個符號都不是,她說的又何嘗不對,那又不是她的故鄉。我有些傷感,用不了幾年,落葉歸根,將成爲一個古老的傳說,留存在舊版詞典裏,一動不動,再也跳不出來了。

有幾回,像此刻佇立在窗前一樣,目光被近在咫尺,如火山一般連綿起伏的高樓隔斷,心卻如無所阻攔的光束,總有辦法穿越阻隔,或繞過遮攔,灑遍角角落落。我看見,有一爐火,閃亮着,電光閃石,僵硬的屍體彷彿柔軟起來,坐起,跳動着,瞬間化爲骨渣灰土,散發出難聞的焦糊味,像小時候燒燎豬蹄豬頭一樣。肉體熔化了,靈魂會不會無處可逃,在悶熱的焚屍爐裏,枯萎,熔化,消失。或許,早已出竅,在不遠處遊蕩着、窺視着。

牆裏牆外,濃蔭密佈,花香瀰漫。但我能嗅到一股一股撲鼻而來燒屍的焦糊味,有些作嘔。不遠處殯儀大廳的門敞開着,穿禮服戴白花的人出出進進,有說有笑,眼角還掛着來不及擦去的淚珠。那眼淚是晶瑩的、碩大的,我突然想到鱷魚的眼淚,還有那吃人前假惺惺猙獰的笑容,自己又感到,這樣聯想,是不是也如鱷魚,有些惡毒呢。

哀樂從大廳飄出,直到戛然而止,我還是惘然一片,腦海裏老是火紅的燒屍爐和夜半後拉屍的車偷偷出城土葬的情景,交替着閃現,晃晃蕩蕩,雲裏霧裏。我還是不明白,天地之大,千萬年過去,到如今,竟不知何處可以安魂?人間太嘈雜,太險惡,天堂太遙遠,太飄渺,地獄似乎也不近,況且到底有沒有,在哪裏,一直處於爭論階段。這時,我倒真心期盼,真有一座地獄,那怕在地下十八層,寒冷至極,我也情願一個人魂歸地獄,有巴掌大的一個空間,安魂,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