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麗絲蒂散文

克麗絲蒂散文

隨着年齡的增長,懷舊的情緒也與日俱增。今年夏天我來到了匈牙利,特地走訪了幾處曾經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一天夜晚,我來到當年在布達佩斯開設的第一家商店,這是一座古色古香的中世紀建築,好多年前就轉手了。如今門牌上畫着一個裝有咖啡的杯子,我猜想應該是一家咖啡店,於是推門進去。大廳擺放着十幾張古銅色的條桌,昏黃的燈光下,幾對年輕的情侶正悠閒地坐在那兒品嚐着咖啡,屋子裏非常安靜,空氣中瀰漫着咖啡的醇香。二十多年過去了,雖然時過境遷,我仍然能感受到當年那熟悉的氣息。

“先生,您要喝咖啡嗎?”聽到門鈴聲響,一位身穿藍色碎花連衣裙、體形肥胖的老太太從吧檯走出來,滿臉笑容地用匈語跟我打招呼。

“是的。”我用匈語回答,說完我便在後面一張靠牆角的桌子旁坐下來。

“先生,你要哪種咖啡?”老太太把一本古樸典雅的菜單放在我面前。我用手翻了翻,隨便一指說:“這種。”

“好的,先生,一會就來!”

老太太正轉身準備回吧檯,又響起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克麗絲蒂,給加點糖!”

克麗絲蒂?好熟悉的名字,當年在我們商店打工的匈牙利女孩不也叫克麗絲蒂嗎?難道是她?我開始認真地打量起來。不過,無論如何我也無法把一個聰明靈秀、美麗可愛的小姑娘與一個體態雍腫、滿臉皺紋的老太太聯繫在一起。

克麗絲蒂又從吧檯走出來,把一個裝有白色小方塊糖的盞子放在那位青年女子的桌子上,在她轉身的一剎那,我看見了她右手手背上的一條紫色的疤痕,我的心猛地一揪,身子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是的,這不就是當年的克麗絲蒂嗎?

我無法平靜自已的心情,不安分的思緒像隨風起舞的柳絮,滿天飛揚。那一幕幕溫馨愉悅的往事,如同開壇的老酒嘩嘩地流淌出來……

上世紀90年代初,我被公派出國到匈牙利考察,當時正值匈牙利國家變革時期,百廢待興,生活日用品極度匱乏。面對勃勃商機,我們考察之後便立即成立了公司,並花重金買下了位於市中心最繁華地帶的這家商店,我被認命爲業務總監。商店裝修後,我們從布達佩斯的中國公司那裏購了一些服裝鞋帽之類的貨物就匆匆開業了。

一個初夏的早晨,涼風習習,商店還未開門,一個匈牙利女孩已經站在門外了。

“你們需不需要工人?”她用匈語問。

“你懂英語嗎?”翻譯反問道。

“我懂英語。”她用英語回答。

接着翻譯跟她用英語嘰哩咕嚕地交談起來。

翻譯說,克麗絲蒂今年18歲,還有兩個幼小的弟弟,家庭負擔比較重,她高中畢業後沒有去讀大學。聽說我們商店招人,待遇比匈牙利公司好很多,想來這兒工作。

我正在整理貨架上的衣服,聽了翻譯的介紹,纔開始注意起這個小姑娘,她穿着一套藍色碎花連衣裙,一頭金色的長髮,白皙的臉上長着一雙藍色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樑,腥紅的嘴脣,眉宇間透露着一個女孩子的清純和稚氣。

看着站在面前的這位漂亮可愛的小姑娘,大家都很滿意。從此,克麗絲蒂成了我們公司的一員。

克麗絲蒂很勤奮,每天總是第一個來到商店,一進門就打掃衛生、整理貨物,有空閒就跟我們學中文。她專門準備了一個本子,我們告訴她讀會一個單詞,她就馬上用匈文把讀音和含義記下來,然後反覆唸誦。

“你好!”每天早晨上班,她總是微笑着用中文跟我們打招乎。

“再見!”每天晚上下班,她也是微笑着用中文跟我們打招乎。

克麗斯蒂很聰明,很短的時間她就記住了許多中文單詞,她每天用拼湊的單詞跟我們對話,不久她就能跟我們簡單交流了。她成了我們與匈牙利人之間的橋樑,由於她的到來,商店的生意一天比一天火紅了。

奇怪的是,克麗絲蒂不是我們在小說和電影中看到的那種率性浪漫的外國女孩,相反她表現得很安靜,一雙藍色的大眼睛時而閃着憂鬱的光芒。每天除了工作和學習外,很少跟我們談論其它的東西。

一天,我試探性地問了一句:“克麗絲蒂,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她輕描淡寫地回答。

“爲什麼,聽說你們匈牙利女孩15歲就有男朋友了?”我看她沒有反感,又進一步問。

“是的,但我不想談男朋友。”

我沒有繼續問下去,擔心引起她的不快。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我們根據克麗絲蒂的工作表現給她發了50美元的獎金。

“這是什麼?”她不解地問。

“這是給你的獎金。”我說。

“這麼多?”她高興地叫起來,眼裏閃着興奮地淚花。這是她進商店工作以來笑得最開心的一次。

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克麗絲蒂變得愛說話了,緊鎖的眉頭也漸漸舒展開來。有一天我們請她去家裏作客,這是她第一次吃中餐,也是第一次使用中國的筷子,她異常興奮,連說“好吃!好吃!”第二天她好奇地問我:“程,你們中國都是男人做飯嗎?你們中國男人都很勤勞嗎?”

我告訴她:“中國男女平等,在家裏誰有空誰做飯,男人女人都很勤勞。”

“哦,中國女人真幸福!”她情不自禁地說。

“匈牙利女人也很幸福呀!”我說。

她低着頭沒有回答我,眼神裏又閃過一絲憂鬱的光芒。

說實話,我們在匈牙利雖然只生活了短短的一個多月,但總覺得它是一個對女人非常尊重的城市。如出門男士必須幫女士披衣服,進門男士必須幫女士掛衣服,女士優先,連填表什麼的,都只填母親的姓名,不填父親的姓名。看了克麗絲蒂的表情,我有點不理解,她一定有難以言表的隱情,不然她的眼神裏怎麼會時不時閃爍着憂鬱的光芒呢?

一天,我對她說:“克麗絲蒂,明天週末,你帶我們去夜遊多瑙河,好嗎?”來布達佩斯一個多月了,我們還哪兒也沒有去過。

“好啊!”克麗絲蒂高興地說。

晚上8點,克麗絲蒂帶我們登上了一條白色的小遊輪。匈牙利的夏天是涼爽的,夏天的夜晚更是清涼宜人,夜幕降臨了,遊輪在《藍色的多瑙河》的樂曲聲中緩緩行進,一陣陣水風吹來,使人感到絲絲寒意。雄偉壯麗的皇宮,古樸典雅的魚人堡,莊嚴肅穆的馬加什教堂,精緻奢華的國會大廈……多瑙河兩岸古老而輝煌的古建築羣入夜後通體透明,橙黃色的燈光撒在黑浪起伏的河面上,泛着金光。尤其是橫跨在多瑙河上的七座大橋,像七條美麗的彩虹把布達與佩斯緊緊地連在一起。

“你們看,自由女神!”當遊船從歷史最悠久的鏈子橋調頭穿過伊麗沙白橋接近自由橋的時候,克麗絲蒂突然興奮地大聲喊道。

我們順着她手指方向擡頭遠望,在多瑙河西岸的一座山頂上,一位身姿飄逸的少女立在一塊高高的方形石柱上,雙手高舉着一片巨大的樹葉,仰望着浩翰的星空。

克麗絲蒂告訴我們,這是匈牙利的自由女神,她雙手託舉的是象徵着自由的棕櫚葉。這是爲匈牙利的獨立、自由和福址而獻身的人們樹立的一尊雕像。

“啊!我如果能像自由女神一樣,飛向美麗的中國該多好!”克麗絲蒂無限感概地說。

“克麗絲蒂,你爲什麼那麼嚮往中國呢?”我有點不解地問。

“因爲我的祖先是一千多年前從東方飄移過來的,我們的根在中國。”克麗絲蒂激動地說。

“真的嗎?”我驚訝地問。

克麗絲蒂還沒來得及回答我,迎面駛來了一艘豪華的巨輪,它掀起的波浪使我們乘坐的小遊輪劇烈地搖晃起來。

“哎喲!”克麗絲蒂一個趔趄,身不由已地倒在我的身上,我本能地抓住她的雙手,把她扶了起來。藉着自由橋上射下來的燈光,看見她的右手手背上有一條一寸多長的紫色的疤痕。

“謝謝你,程,你真好!”克麗絲蒂站穩後動情地說,眼神中閃耀中異樣的光芒……

自從夜遊多瑙河之後,克麗絲蒂變得越來越開朗了,臉上整天掛着幸福的笑容,嘴裏經常哼着歌兒,有時還主動跟我說笑,眼神裏再也看不到憂鬱的光芒了。

不久總公司通知我回國組織貨源,克麗絲蒂知道了,她十分傷感地問我:“程,你這次回中國,什麼時候再來?”

“估計要兩個月吧?”我說。

“這麼長時間啊?”她驚叫起來。

下班的時候,她對我說:“明天是星期天,我帶你去遊馬格麗特島,就你一個人去,好嗎?”

“好吧。”我隱隱約約地感到克麗絲蒂好像有許多心裏話要對我說,本想推辭,但又怕刺傷她的心。

“明天上午10點在商店門口見!”克麗絲蒂說。

我們的商店位於多瑙河東岸,在馬格麗特橋頭,離馬格麗特島只有100多米遠,馬格麗特島是多瑙河的河心島,就在馬格麗特橋的下面,橋的中部伸出一座小橋直通馬格麗特島。

歐洲人說,布達佩斯是歐洲最安靜的首都,而節假日的布達佩斯更是安靜得能聽見空氣流動的聲音,大街小巷空如一人。克麗絲蒂帶着我來到了馬格蒂島,這裏卻熙來攘往、遊人如織,宛如另一個世界。

瑪格麗特島是布達佩斯風景最優美、面積最大的'公園,這裏樹木蔥鬱、芳草如茵,優美迷人的自然風光不僅吸引着匈牙利人,更吸引着來自世界各地的遊客。

雖然是盛夏,我們在濃蔭密佈的環島路上行走仍感到清新潤爽。克麗絲蒂跟我說了許多心裏話,她告訴我她有一個不幸的家庭,父親長年酗酒,不務正事,家裏的擔子全由母親一個人挑着,儘管這樣,父親還是動不動衝着母親發脾氣,甚至打人。有一天很晚了,父親喝得醺醺大醉,由一個年輕的女人攙扶着走進屋來,母親看了很生氣,嘀咕了幾句,父親隨手拿起掃把杆向母親打去,克麗絲蒂見勢不妙急忙用手去攔,結果掃把杆打在她的右手手背上,頓時血流如注,傷好後仍留下了一條長長的疤痕。說到這裏,克麗斯蒂低下頭,把右手遞給我,眼眶裏濺滿了委曲的淚水……

“怎麼會這樣,匈牙利男人很尊重女人的呀?”聽了克麗絲蒂的講述,我的心變得異常沉重,我爲小姑娘的不幸遭遇而感到非常難過。

“那是表面上的,匈牙利男人很大男子主義的,哪像你們中國男人那麼心疼女人。”克麗絲蒂說完把頭輕輕地靠在我的肩頭。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我意識到克麗絲蒂好像愛上我了,當然我也很喜歡她,但我是一個有女朋友的人,而且受公派紀律的約束,我不能欺騙克麗斯蒂的感情。

“克麗絲蒂,不要難過,慢慢會好起來的,你不是已經工作了嗎?再過幾年你的弟弟們也要工作了,那時候你的母親就徹底解放了。”我邊說邊用手輕輕地把她的頭從我的肩頭移開。

“程,你能不能早點回來?你走了,我就沒有精神支柱了,好空虛哦!”她兩隻淚花閃閃的眼睛看着我,深情地說。

“我會盡快把事情辦完早點回來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登上了飛往北京的航班,回國後我馬不停蹄地工作,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就把發往匈牙利的貨全部備齊了。正準備預訂飛往布達佩斯的機票,領導找我談話,說我在匈牙利單獨與一個外國女人約會,違反了公派紀律,給公司造成了極其負面的影響,不再安排我出國了。我大吃一驚,怎麼會這樣?我反覆解釋,領導說:“你不要再解釋了,你的情況我們都掌握了,如果不是看你一貫表現很好,單位會把你除名的。”我知道有人打小報告了,多說也沒用,既然組織上已經決定了,那就認命吧。不久,女朋友也因這件事和我分手了。

幾個月後我辭職下海了,第二年夏天我以一個自由人的身份來到匈牙利,一下飛機就直奔商店,想急於見到克麗絲蒂。同事們說,我走後克麗絲蒂幾乎每天問我什麼時候過來,前幾天同事們才告訴她說我不會過來了,要留在國內工作,克麗絲蒂聽到這個消息後很難過,昨天辭職了。

“怎麼這麼不湊巧呢?她說去哪兒嗎?”我着急地問。

“不知道。”同事們搖搖頭。

我的內心頓時涌出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是悵惘?是失落?是懊悔?是傷感?我無法用語言表達,我的大腦一片空白,五臟六肺像被人掏空了一樣,空蕩蕩的,好像人生中一件最珍貴的東西突然間消失了……

一晃25年了,時間過得真快啊!哪知25年後我會在同一個季節、同一個城市、同一個地方,與同一個人不期而遇。25年過去了,克麗絲蒂依然穿着藍色的碎花連衣裙,她是在懷念逝去的歲月嗎?

克麗絲蒂一定沒能認出我來,因爲我坐在一個比較昏暗的角落。我幾次想開口與她相認,想問她這些年過得好嗎?結婚了嗎?有孩子嗎?但我沒有這份勇氣,我害怕再次傷害她。看見她蹣跚的步履和滿臉的皺紋就什麼都明白了,好與不好還用問嗎?如果她不離開中國公司,如果她找了一個稱心如意的中國男朋友,也許她的命運不會是這樣的,可是哪有那麼多如果呢?我終於沒有與她相認,我想還是讓我們永遠保持着心中的那份美好吧。

我把一百美元的鈔票壓在杯子下,一聲不響地走出了咖啡店。

“先生,稍等,找你錢——”克麗絲蒂追到門外大聲喊着,我強忍着眼淚沒有回頭,一直向前走着。那熟悉的久違的聲音,隨風飄進我的耳畔,在我的心裏久久迴盪着、迴盪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