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的時間-隨筆散文

  平原的時間

走在平原上,我的眼睛固執地尋找勞作的農人。他們散在田間,莊稼棵兒還沒不了他們的身一子。他們是在玉米地裏拔草,還是給棉花打杈、抹芽、捉蟲子?你看不清他們在幹什麼,只看到他們躬着脊背,臉朝下,趴在地上。過半天站起來伸伸腰肢,然後蹲下又半天不見挪動。近處,一個人在河岸旁的旮旯裏刨地,他蹬了三蹬,把杴板蹬進土裏,往手心吐口唾沫,以一根腿作支點撬起杴板,一大塊泥土"撲棱"翻了過來,閃着幽光。很快他額上淌下汗水,他抹一把,正好代替唾沫打油。他不慌不忙,一下一下。他就一直保持着這種節奏。(這個姿勢是這樣古樸自然,千年來就是這個姿勢,農家兒孫雙腳一落地拿出這個姿勢就很像那麼回事兒)。一頭老牛拉着一架木耬從地南頭向地北頭去,扶耬的是個壯漢,趕牛的是他的女人或者才十幾歲的孩子。這是個古老的組合,每個動作彼此都配合得十分默契。但老牛的蹄子陷得過深,壯漢的腳避不過這深坑,腳印和牛蹄印疊在一起。這使他腿腳有點笨重,而兩臂還得不停地搖晃,以便種一子均勻地流入耬犁劃開的溝裏。地壠很長,中間穿過一片稀稀落落的墳頭(墳頭矮小,已無陰森之氣),耩一遭費好大工夫。他的步子漸漸粘住了似的,老牛呼哧呼哧地粗喘,喝牛的嗓子也開始冒煙。但渴盼種一子的田畦朝天際鋪展,這架從秦漢走來、扶手朽爛的木耬仍慢慢走着,慢得叫你隔得稍遠些就看不出他們還在走……

平原的時間-隨筆散文

太陽無聲無息偏向西邊,農人們還"定"在各自的位置上,田野的秩序絲毫沒有改變。只有剛下學回來、還沒跟莊稼棵兒混熟的楞頭青們的心亂了格局。 他們不時擡頭瞅日頭,恨不能有支響箭把它射落。可誰給日頭打上了鉚釘,貼在天壁不再下滑。滿地瘋長的草纏住他們的神經梢兒,蟲子在他們的骨頭縫隙鑽。老農人當然不會這般狼狽,慢如蝸牛的時間對他們來說不是煎熬,實在是算不了啥。他們不是對時間麻木了,是他們根本就忘記了時間。他們的心思全在手裏的活計上。他們不管是間苗、翻秧,也不管是施肥、澆水,都仔仔細細,從從容容,有條不紊。他們默默地勞作,甚至很少分心說句話兒。農人少言寡語,木訥,愚鈍,恐怕根源在這裏。像一陣風吹起他們的衣角,一朵雲彩遮住頭頂又移開之類情況,他們一概不知道,他們被一點點風化成泥土也渾然不覺。太陽落山的時候他們才恍然地說:哦,黑天了?天真短啊,還有這麼多活沒做……少年是不願聽這話的,他們早跑到通往村莊的大道上去了。然而用不了幾個年頭,他們娶妻生子,真正成了一塊田地的主人,這話又會從他們的嘴裏說出來。他們一代一代都是這麼過來的。

我應該認識這些農人,他們應該是我的父輩,我的兄弟姐妹。我能說出一串他們的名字:根子、柱子、樑子、土墩、石娃、穀子、南瓜、棗花、豐收、財旺、三喜、大牛、牤子……那圪蹴在田埂上、猶如一座黑塔的是老悶大叔吧,大人們說他從小就墩墩實實,肌肉硬得像鐵疙瘩,他飯量特大,一頓飯能吃半箅子窩頭,自然有力氣,一個胳肢窩各夾一個碌碡臉不紅,他運肥、拉莊稼都是自己駕車,頂一匹騾子;可這兩年聽說他老咋呼腿疼腰疼膀子疼,"老了,不中用了",其實他也不過五十剛出頭。那個揹着一捆草下了河岸的好像是五哥,他才真顯老態了,不到四十歲的人背就駝得不像樣了,兩腮塌進去;大他八九歲的哥在城裏蹲辦公室,回來過春節,年七年級兄弟倆串門拜年,就有後生把他當成了哥,把他哥當成了弟,鬧出笑話。土坡上一羣綿羊在吃草,我立刻想起了趙富貴,眼前出現了一個瘦小的癟三樣的"小老頭",他抱着根荊條鞭,夾一着胸,縮着肩,好像永遠站不直;他是我兒時的同學,因爲家裏窮,國小沒念完就到生產隊當了羊倌,和羊兒爲伴,很少到人堆裏去;二三十年了他日子也沒過好,沒混出個人樣,還是天天趕着一羣羊出村、回村;誰也注意不到他,好像他不是這個村子裏的一員,而是一隻羊,看來他這輩子離不開羊羣了……

黑夜降臨到平原上,濃重的夜色覆蓋了田疇、樹叢,村莊是化不開的墨一團一。村裏人一大多習慣早睡,像搬一塊沉重的石頭,把自己疲乏的身一子搬到土炕上,小心地攤平,凸脹的.肌塊卸下來,腳趾的每個關節都鬆了鏍絲,鼾聲就隆隆響起。在平原上累得頭一着枕頭就呼一呼大睡的人是有福的,可憐巴巴的是那些夜裏睡不着覺的人。他們多是一家之主,要爲老少的吃穿算計。今年缺雨水,秧苗細弱幹黃,秋後能打幾口袋糧食,村東的地邊兒得趕緊種上一溜南瓜;還能是大年夜少給神靈供了炷香嗎,老婆去城裏買布,路上被車撞昏(他孃的,讓那車主給逃了),拿不出錢人家不叫住院,可糧價上不去,幹一年是白忙活,除了買化肥農藥,剩下的還不夠交稅的,兜裏哪有閒票子;一抽一水機用了十幾年了,嘭嘭兩聲就憋死,老誤事,換新的吧,老於頭又不吭聲,悔不該當初兩家合夥置這臺機器,怪誰?只能怪自個兒置不起;大兒子明年娶媳婦,女方說不蓋起五間大廈檐房不過門,入冬就找他大舅二舅來幫着墊場子,到窯廠借兩萬塊磚,說啥也不能再拖了;村長他娘七十大壽,送不送禮?不送,菜園明年怕包不到手;下午孩子又哭鬧着要學費,二百五!……真是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平原上夜夜有不眠人。平原上的夜是長着牙齒的,咬得他們在炕上翻來覆去折騰。躺不住就爬起來,卷一支葉子菸燃着,大口大口地"吞",嘴脣生疼、發麻。但紅紅的菸頭燒不透厚厚的夜,他們在往下沉。相傳那年長福伯的老伴患了絕症,他跑遍村子沒湊齊做手術的錢,夜晚就被淹沒,第二天早晨浮上來頭髮就漂白了……

這就是那個我喚作故鄉的村莊嗎?不是。是。模模糊糊地我辨出了它的模樣。那坍圮在暗夜一角的寺廟(還剩一堆斷垣殘壁),那明滅着星光的古井,枯枝扯了曉霧和炊煙的百歲老槐,狹窄、彎曲的衚衕一頭黯淡,一頭已大亮,土黃的陽光抹在了脫了皮的泥坯牆上。木板門吱呀呀打開了,幾位老人差不多同時在門口露出腦袋瓜兒。他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蹭到那面牆根兒下,打過招呼,坐在木撐子上閉上了眼睛。他們在泥土裏滾了一輩子,滾不動了,最後來到這裏,好像這兒是他們的歸宿。古老的村莊作背景,老人們近乎一組完美的泥塑。滿臉的皺紋縱橫交錯,刀法 功夫極深;手背、腳脖子上乾癟的老筋質感很強;腰彎到極限,有着與身後低矮草房一樣的廓線,它們相映成趣;只是神情無望、陰沉到木然,女媧得吹口氣,使其復一活。這是誰的傑作?沒有人說上來。已經成爲雕像的他們也都緘口不語。他們就這樣呆在這兒,默默地捱剩下的光陰。而凝固了的光陰是這麼難捱。忽然,有一位老人咂巴了兩下嘴,到了喉頭的話卻又咽了回去——肯定是又憶起一次在田野勞作的經歷,可已說過多少回,早嚼得沒丁點兒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