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風相送到遠方抒情散文

秋日陽光如清澈明淨的媚眼一樣,媚眼發出的光把累累的石榴照得發亮,石榴咧嘴憨笑,露出伶牙俐齒,笑容就變得疏放、爽朗。帶着傢什準備採摘石榴的人臉膛紅彤彤的,額上的溝壑密集而幽暗,彷彿長在黃土塬上的高粱熟透了。“是給孫子帶去的!”他說。石榴和人臉,一併構成秋天的小品風景畫。那時候,正好有酣暢淋漓的秋風經過,樹葉齊刷刷地指向一個方向,彷彿導引靈魂與行腳的手。

好風相送到遠方抒情散文

午間依然燥熱不堪,但早晚已經十分涼爽。抑或是身體在如水的夜涼中袒露得太久了吧,體內的燥熱未能及時散發出去,傷風了,清涕,噴嚏,就讓一個平時氣定神閒的人突然變得聲色俱厲且煩躁不安,彷彿被突如其來的秋氣推推搡搡得踉踉蹌蹌:不停地擦拭鼻子,不停地咳嗽,那副模樣差不多就跟古時候治水的大禹一樣辛苦而忙碌。

說到大禹,才覺得世間的變化真是不可小覷的,那時候的水泛爲患,現在的缺水成荒;那時候的魚鱉成羣,現在的蟲豸喧嚷——曾經的水草風貌,現在的磽确荒涼。設若大禹尚在,他的當務應該是統帥天下臣民要對大江大河重新疏導了。

石榴,或者番石榴,這樣的奇花異果是大禹不曾見過、未曾品嚐過的,在他揚名天下數千年後,此物才從遙遠的國度來到中土,過程複雜,一言難盡,總之是極不容易的。值得肯定的是,那時候石榴的長途遷徙一定遇上了風調雨順的大好年景,它們才能夠從萬里之外走來,一路播撒種子,一路留下美譽,然後,在某一塊高原的邊陲,在羣山環抱的一大塊黃土地上開花了、結果了。後來,又在某一個晴朗的秋日午後,它們安靜地沐浴着秋陽,咧嘴微笑,它們主人心中的成就感不可掩飾,內心的興奮好像使他的臉龐都變成了長滿高粱的黃土溝樑。碩大的石榴,裏裏外外閃耀着靈光。

靈光?那麼,許多事情一定關涉着故鄉。

故鄉在哪裏?什麼才叫做故鄉,也許已經無法去請教祖先們了。再說,祖先們也不一定那麼清楚地記得。一代又一代人,他們的身上帶着祖先們流傳下來的靈,河流山川,房舍田園,都被靈所統攝的血脈收藏了,並由靈保管着。在靈性裏,有那麼一個地方,那是人的生命降落的地方,一定有那麼一個地方,若從時間的河流上回溯,更遠一些,再也無法向前了,河谷縱橫,水汽迷茫,明明知道故鄉就在哪裏,但找不到,迷失嗎?徘徊嗎,誰都不會得出準確答案的——在那裏找不到故鄉也便找不到祖先——找不到,再也找不到了!尋而不得,反求諸己,甚至連自己都要丟失了。那麼確證一下:人,總是站立在一個確定的地方,並且,也是從那裏出生。在那裏經歷悲歡離合、生老病苦,在那裏長大,若干年後,發現還站在那個確定的地方。不過,世界不會安之若泰的,機緣一到,許多人又要開始遷徙了。從鄉村來到城市,從南方來到北方,然後,更多的人又在那裏出生了,美醜不同、妍媸各異,但都無一避免地帶着他們祖先的靈。在他們歷經的歲月裏,聽上一代人所說的故鄉,是十分令人意外、深有感觸而讓人憧憬的。也有人去找了,深有感觸,但後來都回到了最終開始生活的地方。靈的'觸鬚真如靈巧的觸手,觸摸一下同樣冷漠的泥土、田地和房舍,內心還是很激動的、悲壯的、憂傷的、迷惘的、隱隱作痛的、深感無助的。還知道最近的來處,卻不知道最初的來處,也知道一切都從那裏發生,但都回不去了。

“你爲什麼不回去?”靈在問。太難回答了,一定的問題關聯着一定的時空條件,時間往前延伸了,空間位置也挪移了,在時空維度裏的一切都在成長或者都在衰老,都在生髮或者轉化,希望留住的永恆的東西根本沒有。再說,人總是希望走向或者實際上也在走向更加美好的生活,那麼,流蕩和漂泊就是註定的。一隻昆蟲受到驚擾迅速飛離,繞了一個大圈之後可能還會回到原處,其實,這個“原處”早已不復存在,花也不是,蟲也不是,所有的事件都是重新發生的。一朵鮮花總要衰敗、萎蔫的,以花爲食的蟲豸飛往別處就是必然的選擇。蟲豸尚且如此,人又何不如此!

所謂故鄉,不過是生命生髮的地方和靈魂啓程的地方,也就是人的靈與肉開始漂泊的啓航之港。

無法久留,不可攜帶。生命在不斷移位,靈魂在不斷探尋新的去向。故鄉,是照亮漂泊之旅的那座燈塔發出的強勁之光,它告訴每一個正在路上的人知道自己所從何來,而前路,永遠迷茫。

顯然,石榴已經熟透了,它的果實或被人採摘,或被鳥採食,總之,結果都是種子被帶到更遠的地方。那麼,不想離散又怎麼可能!大禹功成名就之後,滄海變桑田,水草豐茂的地方翻騰起金色的麥浪,蠻荒大地人跡日重煙火茫茫。世間最幸福的應該是種子吧,它們長成以後竟會有那麼多熱情的推手,飛鳥,走獸,風,流水,它們會以不同的方式把攜帶着靈性密碼的種子帶向遠方。在人的情感世界裏,在人的倫理觀念裏,親情離散是讓人極度悲傷的,但在植物那裏,親情離散卻是足可狂歡的生命盛典,種子的離散和遠播,的確是種子踏上幸福之旅了,如何能不狂歡!陪伴遠行,支持成長,與新的環境和諧相融,正由於此,世界的面貌才這樣五彩繽紛、人的世界才這樣活力旺盛。更爲神奇的是,鳥獸在食取了果實的同時也食取了種子,凡是它們能夠飛到的地方,它們的糞便裏竟然也能生長出新的生命。物且如此,人又怎能不會感嘆他們身上更高的靈性!生命之靈是世界給的,它們應該屬於世界。於是,它們總是從原鄉出發,在整個世界範圍內自由遷徙!

生命長大和啓程的地方就是故鄉,生命隕落和重生的地方也是故鄉,只不過,啓程以後,生命在陽光下飛翔,隕落以後,生命就開始夜行了,繁華之後必然寧靜,紛擾之後必然安謐,怎能不是好事情呢?

“快到八月十五了,給孫子帶一些去。在廣東安家了。想吃家裏的石榴。咳,廣東還缺石榴!”貌似自嘲,卻是自豪,但也不乏隱隱的憂傷。石榴樹的主人對路過搭訕的人這樣說,分享了自豪和憂傷的路人也很榮幸地得到了兩個又紅又大又開口的石榴,“咔嚓”一聲,路人一邊行走一邊掰開了裂口的石榴,寥落參差的牙齒開始咀嚼伶牙俐齒的石榴。

廣東應該不缺此物,但人的故里情結大抵如此,不見人也要見物,特別是靈性之物。石榴是有靈性的,晶瑩剔透的顆粒聚散都如一家人,遠徙,重生,都帶着同樣的靈,有肉有靈,一切就這樣完成了,不必有什麼顧慮和擔憂的。物是寄託,念是維繫,情是根本,靈是依託。離散是不可免的,所以石榴樹的主人笑容後面隱隱憂傷也是不可免的,或者淡淡的憂傷後面,靈的維繫和親情的安慰是無法忽略的,它們會帶來喜悅,雖然那種喜悅不免蒼涼。

在這塊最適宜長石榴樹的地方,許多人都遠徙他鄉了,也有許多外鄉人在此安家落戶了,走有走的好處,來有來的理由,因而,還有許多人的心思逐漸開明:說不定哪天自己也會遠走他鄉,不論走到哪裏,都是爲了尋找更好的活法,關於故鄉,不必再有根深蒂固的陳舊念想。尚未走的還在這裏好好生活,遠方來的,正在親和這片熱土,已經走的,他們已經把自己和家人的靈帶到了遠方,那裏,是他們下一代人嶄新的故鄉。

石榴樹的主人,操河南口音,在西北土語中,河南口音顯得相當悅耳、圓潤。如果他最終也將隨親南下,那麼,幾年以後,梅關那邊,嶺南的溼熱之地,也將多出一兩個操着河南口音的西北人吧,但願但願,他們在那邊還能種植又紅又大又開口的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