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子的故事散文

小時候的那些路,我都是赤着腳一步一步走過來的。當然,晚上洗完腳,有時也穿着大人的鞋跑到牀上去,那只是短暫的一段路,也沒人看到我穿着鞋的。至於白天,村裏人的腳好賤,常常與泥土、屎尿交織一起,一會幹了,一會溼了,穿鞋着襪到田地裏怎麼幹活?我是農村裏的孩子,撒開腿就可以到處奔跑,給鞋我也不想穿呢,若然脫下放在田裏,讓牛一腳踩沒到泥土裏去,漚成了肥也找不到。不過,村裏人穿鞋也並不是沒有的,我聽說隔壁的一個人死了,她老婆跑到墟上給他買了對新鞋。反正人是安安穩穩地躺着了,不再嫌又着又除的麻煩了。但死人又不會在棺材裏走來走去,這雙鞋浪費得有點讓人心痛。

鞋子的故事散文

到了上國小,我卻想着要是有一雙鞋,該是多好呀。那是我看到老師穿着一雙鞋走路,那雙穿着鞋子走路的腳,確實比我媽的好看多了,嫩嫩的,比我家吃的白菜還要白,不過,我希望有的一雙是草鞋,因爲從老師那兒知道,紅軍是穿着草鞋過草地的,穿着一雙草鞋,扛着一根燒火棍(代表紅櫻槍或衝鋒槍),像潘冬子那樣在村頭的小路操練,那多威風呀,不過,太漂亮的鞋我是堅決不要的,穿在身上,不像電影裏那些惡霸、地主、反動派纔怪呢,那要挨批斗的。

不久,有個夥伴到了廣州去了一趟,帶回了一雙鞋,他穿着跑到這兒,跑到那兒,還帶回了許多與鞋有關的故事,比如:從牆上跳下來,那鞋把他彈得好高,又比如:到公園玩,猴子見到就跳過來看他的鞋(其實他踩着了一顆花生米),而且他放個屁,從廣州回到村裏還臭,因爲裝在鞋裏面(其實是襪子臭)。大家想見見這雙解放鞋,便都跑去和他玩,就連到水溝里拉屎,也讓他先蹲了;到地裏偷到的蕃薯,讓他咬第一口;誰從家裏偷了好吃的東西出來,也讓他先下牙。但他常常把鞋穿反了也不知道,而且聽說回家睡在牀上,也不肯把鞋脫下來,大人好不容易哄他脫下來了,還要抱着睡才放得下心去。有次他還說:“下次到廣州,我親戚說給我買對皮鞋呢。”“皮鞋,什麼皮鞋?”“豬皮鞋,豬皮做的鞋。”

聽了他的解釋,我一直迷惑不解,豬的皮怎麼做得成鞋?奇怪,每次吃豬肉的時候,我都會望着豬皮出神,有時還把豬皮咬出來,放到手上觀察,惹得父親的筷子到我腦袋的上方晃來晃去,罵:“不吃拿去餵豬。”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豬皮鞋其實就是比老鼠大一點的小豬,把裏面的肉全部挖去了,剩下個小豬穿在腳上,也就是把腳放到豬肚子裏,不就是豬皮鞋了?

正當我莫名其妙的時候,鄰村有個當兵的回來。我們都跑到他家裏去,夾在大人的屁股中看熱鬧。當兵的坐在刀痕密佈的“橋凳”上,翹着二郎腿。我們的目光理所當然是集中到他的褲頭,褲襠那兒是有些鼓的,這使我們後來爭論了兩天,有人說他帶槍回來,有說不是,不是又是什麼?有什麼能頂得褲襠巍峨挺拔?大家面面相覷。而最讓我感興趣的還是那雙鞋子,我終於見到了真的豬皮鞋了,黑黑的,我知道這是黑豬做的,但豬的耳朵呢?嘴巴呢?鼻子呢?恰好有人問到豬皮鞋的事了。那人問:“熱不?”當兵的心裏得意,故意說:“不熱,裏面涼爽。”“裏面會吹風的?”當兵的只是笑笑,不敢說得太離譜。“吃飯穿着?”“唔。”“洗澡呢?也穿着?”當兵的又欺負本村人沒見識,照樣:“唔。”“入水怎麼辦?”當兵的沒彎轉了,索性說:“像象船一樣浮起來的。”

據說第二天,當兵的起來,看到那雙皮鞋放在牆頭上,而他父親拿着長長竹竿趕雞,怕雞把鞋子叼了去。他把皮鞋洗得乾乾淨淨,放在那兒曬太陽。當兵的說:“皮鞋不用洗的。”父親說:“你又洗身幹什麼?”已經對皮鞋像船的講法不滿,因爲他試驗過了。當兵的只好說:“皮鞋擦就可以了,就像洗臉,擦去那些灰塵就可以了。”父親心裏就咕嘀:還沒聽到過世界上有不用洗的鞋呢。

當兵的走後,皮鞋引出的話題卻在發揚光大。晚上村人乘涼時一邊用蒲扇趕蚊子,一邊研究腳在鞋子裏的情況,有人說腳在鞋子裏,不正如豆芽沒見到過陽光麼?和女人裹腳差不多,長不好的;又有說腳像漚酸菜那樣悶着,不生“老鼠偷糞”(痔瘡)纔怪呢,立刻有人糾正說長鹹蟲爛腳趾纔對,你想想,那些看不見的蟲子爬到鞋裏哪找得到出路,吃光個腳還不知道呢?最後的結論:還是不穿鞋子爲好。

上了國中,我到外面去讀書了。父母節衣省吃供我讀書,也給我的腳供了一雙鞋子----不論晴空雨天,嚴寒酷暑,我的腳享受到了家裏其它人不能奢望的待遇,就是腳上套上一雙硬底膠鞋,這些鞋都是從墟上攤檔上買到的',往往一個星期多一點就會吡牙裂嘴,大家都叫它們作“星期鞋”。鞋子像遍體鱗傷的臉貼滿了狗皮膏藥,我的補鞋技術也開始掌握得爐火純青。過了一陣子,我們聽說一個同學的哥哥有一雙牛皮鞋。那個同學炫耀說:“牛皮那麼韌,只有它走爛路,不會有路磨爛鞋的。”我們聽得雙眼放光,多想見識一下這雙穿不爛鞋,於是,步行十多裏到他家,而他哥哥出外做工了,我白白跑了一趟。星期天回到家裏,我看着生產隊的牛發呆,心裏說:牛呀牛,你就忍一下痛吧,讓我割塊皮做雙鞋好麼?

一次從供銷社走過,卻聽到一個顧客和售貨員吵架,原來他買回家裏的那雙解放鞋不是新鮮貨了,有人提前穿過了的,他一口咬定是售貨員,售貨員說:我又不是個男的。那人說是你的老公。售貨員又說自己還沒結婚的。那人就說鞋都穿舊了,你敢說你不瞎搞男女關係?後來供銷社的領導出面解決這件事,辦法很簡單,就是組織幾個人把那人趕出門口,不讓他再胡鬧,理由是貨品出門,概不負責。而那人認爲新鞋應該由自己來開張,才能走出好路子,那樣子就像自己的娶回的老婆,卻讓別人第一個使用了,悲傷和憤怒得要用鞋去砸售貨員的頭。

每到開飯時間,就有一個老頭子挑煮熟的菜到學校買。對這老頭子你完全可以不屑一顧的,臉黃、牙黑、毛髮長短不一,他的豬紅(血)裏常混有性質模糊的毛髮,而他一再聲言,怕什麼毛?豬紅就是去毛的。就這麼一個令人討厭的老頭子,有一天卻穿上了一雙皮鞋,雖然這雙皮鞋長短不一,大小有別,顏色也相去甚遠,但畢竟是皮做的,與解放鞋不同的呀,而且他往鞋底釘上鐵釘的,走起來很遠人們就會注意了:這雙不是布鞋呀,是皮鞋!走起路來也像個神氣的鴨子。這人也實在是有本事的人,買菜買得鞋子穿了,我們不由對他肅然起敬。他的生意也特別好。到了後來,我們轉彎抹角知道他是做仵作的,立刻懷疑那雙皮鞋的來源與醫院停屍房有關。看到那樣的皮鞋,我們心裏真有點害怕,便不再敢買他的菜吃。

1986年我師範畢業後做教師。那陣子兩個弟弟跟在身邊讀書,工資不高,物價又貴,好長時間都湊不夠錢買一雙鞋。等到我調到縣城裏工作,有了些積蓄,又捨不得花錢買皮鞋了,天熱穿幾雙“星期鞋”頂過去,天氣轉冷就穿布鞋。全身上下,似乎最不值得打扮的就是腳了。它和手不同,不用與人交往,就被忽略了,你只聽過見面握手的,哪有握腳的?如果有人笑我沒穿皮鞋,我會找得到一大堆理由:一是穿皮鞋捂得太實,腳臭;二是皮鞋太重,穿着不舒服,吃四兩米飯,沒走一公里就沒了,多不值得?三是皮鞋要擦油,多麻煩?四呢,穿皮鞋容易摔交,摔脫了牙齒,豆腐也吃不了……到了我調到茂名工作,我弟給了我一雙部隊裏的皮鞋,穿到腳上感到很新鮮,而且還穿到香港行街,警察或許很少看到這麼一雙笨重的鞋,老是過來查身份證。

前些時間到愛嬰島去給兒子買鞋,小小一雙鞋子,竟然要五十元,相當於我農村父親差不多十天的勞動所得。而我的孩子卻老是不喜歡穿鞋子,對我輩之艱辛渾然不知,等到他將來懂事了,我想我得告訴他兩個化州人的故事:一個是毛勇強先生在散文中寫到的,有人把皮鞋放到袋子裏去探親,臨到家門才穿到腳上,原路返回當然也依樣畫葫蘆,既然得到了臉面又保護了皮鞋,既節省了資源又完滿完成交際任務,多麼完美巧妙的安排啊!第二個故事是有人買鞋的時候才發現長短大小都是一樣價的,他選擇又大長壯碩之鞋,而且對這一雙漂亮的鞋,就是狗也特別感興趣,跟了一程又一程,直到後來才知道是從廁所出來,腳跟後面堆積了一些自己的排泄之物,一時得意,沒及時發現。能佔到一些買鞋的好處,心裏也高興過了頭。這精打細算的精神告訴我們:那方水土那麼多人經商致富,奧祕就在這雙狗也感興趣的鞋子裏!

在茂名地區,化州人是最善於動腦筋的。我想兒子聽了,一定也會像我一樣嗟嘆不已(有其父必有其子),向皮鞋的愛惜者脫帽。

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