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莫掩青山夢寫景美文

桌上有筆,硯池如有墨,會畫的或想來一番筆墨酣暢;我不會畫,冥想時神思亂躥,卻會躥到武陵源的山水間。人依山水還是山水依人,搞不清;人將山水當作依託,當成承載,卻是最近纔有的感受。“智者樂水,仁者樂山”雖是古訓,但折射一出樂水樂山的人對於 “智”和“仁”的道德境界追求,有時朦朧,有時清晰,山山水水指引我們“望峯息心”或“窺谷忘返”。

冰雪莫掩青山夢寫景美文

今年春節假期長,收拾行李,去武陵源。

火車經過常德,天已亮,車窗外細雪紛揚。屋脊披着雪,菜畦播着雪,山坡積着雪,沿途的風景只是這般,不禁想起武陵源的雪景會如何?早十多年我去過兩次,一次是春天,一次是秋季。那春景,那秋景,讓人入夢,似乎也讓山入夢。

春上,山在酣眠中,偶有罡風穿過,山以林濤與之呼應,細聽,有節律,是山的鼾聲。山坐着入睡,幾座山聚在一起,栽瞌睡時頭一偏,峯與峯相碰,不醒,依舊睡。夢中的山是肅穆的,當羣山沉睡,會容忍飛鳥棲宿峯顛,鳥羣放肆,又吃又拉,糞便中遺下鬆籽的硬殼,春上種一子從硬殼中擠出,長成峯顛上青翠的華蓋,山醒來,當是返老還童,欣喜新發如黛。溪澗中的蝌蚪也做夢,有的夢中爲魚,有鰭有尾,身一子一扭,肚皮變紅,成了娃娃魚,藏身在寶峯湖和黃龍洞。也有的仍是跳不出物品的種類,夢中尾巴不要了,長成巨蛙,大過石蛤,大過牛蛙,可鼓氣,身體鼓得像車輪,十里畫廊的荒灘上和金鞭溪的溪澗中石如蛙蹲,或是蝌蚪夢中變得。

秋天,武陵源夢境來得纖巧。山坡有銀杏,斜暉灑在銀杏上,杏黃的葉片翩啊翩,像蝴蝶。不知是銀杏葉做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做夢化作銀杏葉。

只是沒見過武陵源的冬天。

我們在張家界下火車,下午來到索溪峪。天空仍飄雪末,雪絮貼在山崖上,灰灰暗暗,像擦不乾淨的黑板。晚飯後逛街,冷風雪霰往領口裏鑽。兩邊的店鋪有成箱的水果賣,從外地運來的,當地能充當水果出一售的只有紅皮的水蘿蔔。有的店鋪當街製作薑糖,像蘭州人制作拉麪,拉出很長的絲,亮晶晶,如蜘蛛網。凝固後的薑糖切成子大一顆顆,薑黃|色*。又見到賣雪棗,雪棗以芋頭粉爲原料,油炸過,裹上一層糖粉,形狀如土豆。當即買下兩斤。回賓館大家分吃,一口咬去很酥鬆,但沒嚼勁。我吃東西喜歡有嚼勁的,如蘭州拉麪,總要有點質感好。

第二天一早,導遊不無歉意地說:五十年不遇的大雪壓斷了電纜線,黃龍洞去不了,黃石寨也去不了,只能帶你們上袁家界、十里畫廊和金鞭溪。五十年不遇的大雪讓同伴獲得滿足感:人不逢時我逢時。袁家界就袁家界吧,我們踏雪上路。

車輪栓着鐵鏈,輾過積雪路面,融雪橙黃,匯成泥流,在路面流淌。車順着盤旋山路前進,車窗外看羣峯灰白,像畫師在宣紙上起草的幾處墨痕。看近處,樹枝裹上冰殼,風吹過,樹舞動,抖下雪抖下冰。到達袁家界,迎面石壁危崖,仰着腦袋才能看到石壁的頂點。自然景觀中激發我們情緒的是高|潮和高一峯,潮水之高不過數丈,只此一處高一峯,就有數百丈。導遊說,上峯頂要乘電梯,電梯可升高至326米處,是亞洲之最。我們就乘電梯,來到峯頂,去看"天下第一橋"。出電梯口見綿白世界,蒼枝翠幹全被壓彎了腰,一路上,聽到頭頂的樹枝被壓折的嘎崩聲,斷枝橫在路上,等人清掃。遠望處,披雪的山林如雪浪,但海面上,浪是起伏的,有韻一律,有波動線;這裏山林承載的"雪浪",只是略作姿態的定格,少了騰挪之勢、起舞之姿,只像日本畫師東山魁夷描在屏風上的靜物。

見到的“天下第一橋”其實是兩座山峯傾斜相接,有觸點,稍加修葺就成“橋”。我們站在"橋"對面的山坳,見橋下雲霧升騰,如一盆米湯,也濃,也釅,照不出橋影。平時見到的石橋有橋拱,水上水中,拱、影合成一圓,橋有石質的穩定,影有搖晃的流光,趣味盎然,這裏卻沒有。走上橋,如走坦途,絕沒有登天都、上華山之險。再下山看五十年難遇的冰雪世界,就不覺得奇、險、峭、絕了。

下午遊十里畫廊,順着河溝走,看頂雪的山峯如撐起的帳篷,或出航的風帆,總覺單調。也有的峯巒圓凸,好看些,像雪棗。又有的山峯顯出點輪廓,卻如薑糖。導遊在介紹:這是“採藥老人”,這是“關公讀書”,這是“情一人相會”,我們就從帳篷、風帆,雪棗、薑糖上去辨認,去感受。不過,覺得與平日裏看到過的峭拔挺峻山峯相去甚遠。

爲什麼一定要看五十年不遇的雪景?

不覺又想起春秋兩個季節間的武陵源。

春天,地氣回暖,漫山葛葉蕨苗,烏紫的藤蘿牽須走蔓,山間熱鬧了,獸走鳥唱。晴空只在須臾,烏雲驟然而至,天的老臉變得猙獰,猛然發出一道閃電,劈向陡峭的山崖,山不語,只用袒露的身體承受閃電的欺凌。不止一處,處處有閃電雷霆的肆虐,無數道閃電如着火的.鞭子,一抽一打衆多赤膊漢子的身體。雷的吼聲如最粗一魯的詈罵,一連串的恐嚇、威脅、奸笑,拋向羣山。彷彿一艘碩一大無比的奴隸船,羣峯如甲板上被捆縛的奴隸,奴隸的反抗先是沉默和不屈。雲青巖、黃石寨等處山峯就是這樣。山林間的動物則不然,譁然駭然,會蹦的,蹦到峯頂,能躥的,躥到山腰。投影於峯,有了峯的靈氣;賦形於山,有了山的生機:但看索溪峪的山脊,如廟堂瓦甍上盤踞的走獸。

山雨來得潑辣,劈頭蓋腦,狂號猛哭。溪水暴一漲,侵崖突岸,雨水浸泡過的石巖巖腳鬆動,讓急漲的山水幾搖幾撼,方桌大的石頭從巖身剝落,滾落山溪後磕磕絆絆,溪水能將巨石推出老遠。隔年的老葉枯枝,在溪水中糾纏如鳥窩,攢集如刺蝟,漂漂盪蕩。更有山頂、山坡的被砍去柯枝的木材,順着山溪,如飆如箭,來勢洶洶,嫌前方的巨石礙路,咚地撞在石頭上,巨石又滾遠幾尺。見到這些,如對一場鏖戰作壁上觀,那是擂木滾石的攻堅,那是神鬼奇兵的陷陣。

武陵源,土家族人世代在此蕃息蕃長。傳說中有科斗一毛一人兄弟,都是些身高體壯,蠻悍勇毅的漢子,他們掄刀持矛,彎弓搭箭,個個是好獵手。之後有覃厚王和向王天子,是些寧輸人頭,不輸志氣的壯士,一聲吆喝就能集合部落,反抗暴政。他們犧牲後堅軀不倒,也許化作了青峯。

秋天的那個早上,我走在山路上,薄霧如紗,眼前如見硝煙。尖峭的峯,削立的山,映着初陽,山棱發亮,如冷兵器陳列,刀一槍一劍戟閃寒光。樹杪高挑着絳赭紅黃,如片片飄舞的旗幟。舉目四望,疑是闖入軍帳:山如漢子:藤蘿披拂的,是須髯飄飄的宿將;腆露山體的,是虎背熊腰的軍漢;石峯上草木不長的,如酋長跟前赤一裸的侍衛。嶺有棱坎,如人有皺紋,山有石褶,如人有鬍鬚。絳赭的斷壁、青色*的懸崖,如金質的、鑌鐵的鎧甲。數峯羅列,儼然軍事會議,最高的那座山如統帥升堂坐帳。山活了,活得壯觀。地球上,論起縱向的偉壯,什麼也比不上山,撼樹尚不易,撼山難上難,山有厚重的質感。論剛直,也沒有什麼比得過山,林則徐說:壁立千仞,無欲則剛。他承認了山的剛性*。以後,我去過“神兵聚會”、“楊家將天波府”等景點,更感受武陵諸山的雄風。

回到眼前,卻只是白雪包裹的羣山,雪棗?薑糖?山的本色*,山的質感,全被捆紮被覆蓋,哪處去找山的本色*,哪處去找山的靈動?凝固的僵持的山已失去元氣。真要領略冰雪,遠可去極地,近可去哈爾濱,何必來此武陵陵源?"捆紮"或是前衛藝術的一種形式,但山是不能捆紮的。不可想象穿着羽絨服表演藝術體操,也不可想象穿着潛水服作高臺跳水。

我思念武陵源本質的山,本色*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