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說，人類最先衰老不是容顏，而是是記憶。這句話聽起來讓人恐怖，卻不無道理。年紀大了，許多事情本該牢記，卻怎麼也想不起，而有的事情早想忘記，卻在記憶的門口晃來晃去，不肯離去。
我一直自豪於有一個驚人的記憶，一目十行，過目不忘。我記得剛入學第一課“爺爺七歲去逃荒，爸爸七歲去要飯。今年我也七歲了，高高興興把學上。”我記得三十年前國中課本的文言文《岳陽樓記》、《借書說》、《小石潭記》等至今整篇背誦，一字不差。二十年前女兒上學第一課駱賓王的《鵝》，我輔導女兒的課程，她上了大學，早已經遺忘，我卻記憶猶新。
現在年紀大了，但是看書背誦，論速度和質量，我的兒女都不能及也。有記憶的人是幸福的。
一個人赤條條來到人間，就是一張白紙，走過了，留下彎彎曲曲的軌跡，直到歸於黃土，什麼也帶不走，只能帶走自己的記憶。曾經纏綿的愛情，激情的事業，個人的恩怨，有的刻骨銘心，至死難忘，有的隨着歲月的磨蝕，飄散在遠方。記憶的反義詞就是忘卻，記住了有可能是最重要的，忘卻也不是不在乎。
人過不惑，對文字的記憶還不至於衰退和忘卻，人間凡塵俗世卻忘記的越來越快，忘卻正在以百米的速度追趕記憶，稍不留神，就會超越記憶。
靜靜地坐在窗前，看見遙遠的天際雲霧飄渺，世間萬物有起有落，花草開了又謝，春去了秋又到來。想着曾經走過的路，想起的就越來越清晰，忘卻的.好像從來沒有來過。記憶雖美，我卻感謝忘卻。
前幾天回了一趟老家，兒時的玩伴見面，大家熟悉親切，其中有一個發小，好像兒時有過吵架的痕跡，多年不見，見面竟有些扭捏。問及當年爲何事起紛爭，在座的玩伴，連當事人自己都遙遙想不起，大家立刻鬨堂大笑。感謝忘卻，我們只是從小玩過，壓根就沒有發生過什麼過節，只有聊不夠的親切。
我一直以爲一件刻骨銘心的家事，使我肝腸寸斷，痛徹心肺，至死難忘。曾經的話語，當時的氣氛，造成的傷害，估計沒齒不忘，可是近年來卻發現，我已經好久不曾想起，真的快遺忘了。
我的母親是長女，她十五歲才找到自己的親孃，母親聰慧勤勞，以長姐如母的風範哺育了和她同母異父的五個弟妹，並且把一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妹妹帶在身邊。那年我考上大學，母親把這個最小的妹妹嫁給我老公的發小。雖然輩分有差異，小姨的老公和我的老公一個被窩裏鑽大，彼此愛着自己的妻子，稱呼彆扭，但不妨礙來往。
因爲我和老公有固定工作，母親似乎更加偏愛她貧窮的妹妹一家。但是母親病危去世，出殯那天，她的孃家人包括同村的這個小姨，當時正值中秋，蘋果銷售旺季，爲了自家的蘋果銷售，卻姍姍來遲，延誤出殯的時間，惹怒了我父親。悲痛欲絕的父親不知道說了句什麼，幾個小姨子大鬧靈堂後，竟然拂袖而去。
這件事對我們傷害極大，我在上班、睡覺中恍恍惚惚，時時夢見，特別是母親身邊的這個妹妹，因爲我的老公和她的老公是發小，我更是很多年耿耿於懷，不得釋然。
父親年紀大了，娶了新妻，阿姨通情達理。工作安逸舒心，兒女自成大氣，老公體貼入微，我在休閒中漸漸拾起丟棄的筆，書寫自己的心情。不知不覺，當年令人傷痛的場景，似乎好久不曾夢見，當年對方大鬧靈堂的語言早已經記不起，母親對他們的恩情，父親和他們的怨恨，都已經快走出我的記憶。
感謝忘卻。
記憶驚人，忘卻也很驚人。好像我忘卻的事情越來越多，朋友買房子曾經資助，久久不還錢，多了我也就忘記了，忘卻是無意識的，想記起偏偏已忘記，直到他提起某年某月曾經借過我的錢。而有的時候，他人借書借錢不還，我早想忘記，我期待忘卻。
這個世界本身很擁擠，腦子卻只有那麼一塊領地，進來了，記住了，忘卻了，就是出去了。慶幸自己的記憶，卻感謝忘卻，幸虧有忘卻，是我在這個漫長的紅塵路上，沒有牢記一些恩怨情仇，不必計較曾經的失去和得到，只看到眼前秀麗的山川，沿途旖旎風光。
感謝忘卻。沒有因爲忘卻而失落，而是因爲忘卻，人生變得釋然和寬廣。記憶，是我回首人生的美麗；忘卻，是我感悟旅途的寬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