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色傾城寫景美文

今年的冬天雨水特別多,寒雨連天的日子最喜歡在傍晚時分與父母家人圍坐燈下,熱騰騰地吃個火鍋,絮絮叨叨地說點家常話。因爲前一段時間去了蘇州高新區,所以我就把話題往江蘇老家引,我告訴他們,在那個以科技創新和溼地生態著稱的地方,最讓我驚歎和流連的卻是悠久的蘇州刺繡以及繡娘們的千年往事,如今那裏還有八千繡娘,據說還有一名繡郎呢。果然這打開了大家的話匣子。

繡色傾城寫景美文

記得我小時候的南京,冬天特別冷,而太陽也總是特別的好,那時候,母親和鄰居家的幾個嬸嬸每天坐在向陽的門前,忙一種叫做繡花的活計。她們把一批機織的繡品拿來,找出其中漏針的地方,然後用各種絲線進行修補,最後把線頭剪齊就完成了。別看這簡單的刺繡,它彌補了鄉村裏許多人家的生活用度,我們也都管她們叫繡娘。

後來我長大了,知道了這種繡花活跟刺繡不是一回事,再後來,更知道了南京有一種極珍貴的東西叫雲錦,在不遠處的蘇州還有一種在中國四大名繡中排在首位的蘇繡。而我同時知道的是,不管是雲錦、蘇繡還是繡花,那每一針每一線都是沒有高低貴賤之分的,它們都是從江南女子心裏流瀉出來的對於生活最樸素的觸摸。有誰能夠知道每個繡孃的針線編織的是她們怎樣的心事呢?所以,那天當我在主人的引導下來到蘇州高新區鎮湖這個中國刺繡藝術之鄉時,我是感到非常親切的,這裏的繡娘中間依稀還能看到老家的繡花女子的身影。

鎮湖街上坐落着“中國刺繡藝術館”,這個全國最大的刺繡藝術館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粉牆黛瓦、亭臺樓閣、水榭迴廊,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園林。我去過很多園林,有一些也改成了展覽館,而這座園子則完全是一座藝術殿堂。如果用目不暇接和歎爲觀止這樣的詞語來形容這裏的刺繡藝術品我想是不夠的,我寧願放棄所有的詞彙而只跟隨着自己的感覺和感動。我出神地凝視着一幅蘇繡,畫面上也是一座園林,桃花競放,弱柳扶風,庭院之前一對鴛鴦正在戲水。這不就是我所在的園子嗎,那泛着柔光的一池春水不就在窗外嗎?我恍惚中走進了畫面,我不知道這是哪個朝代,姑蘇城外,運河岸邊,薄薄的雨簾裏,不知誰家的繡娘正在專注地飛針走線,江南美景正從她纖秀的手指間一絲絲地展現出來,這是多美的景緻呀!可是這繡娘怎麼沒有把自己一同繡入畫中呢?姑蘇園林之中怎能少了繡孃的倩影呢?

是的,刺繡從一開始就是上蒼給女人的饋贈。大約在兩千多年前的春秋時期,姑蘇地界就盛行種桑養蠶,繅絲煉染。心靈手巧的江南女子用五彩絲線把一些好看的圖案繡在衣袖上、裙邊上、枕頭上,這些物件馬上就豔麗起來,而女子也嫋嫋婷婷更有風致了,於是刺繡很快就在吳地風行起來了,誰家的閨女都把刺繡當作必會的女紅。“閨閣家家架繡棚,婦姑人人巧習針”說的就是刺繡風靡的情景。在藝術館裏,我看到了單面繡、雙面繡、仿真繡、亂針繡和緙絲等等精品。我不時想,那些繡品逼真不輸於攝影,細緻不亞於油畫,意境不遜於水墨,難道繡娘們都是丹青好手、都能“以針作畫”嗎?同行的人告訴我這要歸功於三國時吳國丞相趙達的妹妹趙夫人,她爲孫權繡了一幅《五嶽列國陣勢圖》,開了畫繡和藝術繡的先河。上世紀初,被稱爲“繡聖”的沈壽就依照油畫用一百多種顏色的線繡出了《耶穌像》這件舉世聞名的藝術珍品,她也開啓了仿真繡的先河。而現在許多繡娘都具有很高的藝術修養,有些精品從讀畫開始要繡上一兩年,而一個成熟的繡娘也要上十年才能磨鍊出來。比如亂針繡的發明人楊守玉就是一名畫家,而她完成一幅人像作品常常要用一年時間。沒有人計算過一個繡娘一輩子要繡多少針。

楊守玉也是一名繡娘,然而她是需要我仰視的。她從小和表兄劉海粟一起習畫,後來他們相愛了,卻受到了家庭的阻擾,有情人難成眷屬。這位女子把原名瘦玉改成了守玉,她要爲心上人守身如玉。從此他們天各一方,楊守玉全身心地投入到繪畫和刺繡之中,兩人都成了一代大師,楊守玉真的是終生未嫁。劉海粟曾經這樣介紹楊守玉的刺繡作品:“以針代筆,以色絲爲丹青,使繪畫與繡工融合一體,自成品格”。六十年後,當劉海粟來到她的小屋探訪的時候,楊守玉卻悄然坐在書櫃後面,她讓劉海粟等了三天才相見,她就是想讓劉海粟只記得六十年前那個美麗的表妹。如果我們要讚美蘇州繡娘以及她們的德行的話,如果找不到最恰當的語言的話,那麼就回味一下楊守玉令人感懷的傾城之戀吧。

在一件巨幅蘇繡前我再一次陷入恍惚,畫面上是一座庭院,初雪乍落,院門半掩,一樹枯枝挑着雪花伸出牆外,一隻花貓正安閒地坐在牆頭,它是在等着晚歸的主人嗎?我好想輕輕地推門而入,好想走進這老家的舊屋。是啊,這不就是夢裏的老家嗎?它斑駁的院牆刻滿了昔日的影子。那隻花貓的鬚眉怎麼沒有掛上一點歲月的滄桑?它那麼凝神地看着我,它會馬上跳進我的懷中嗎?我彷彿真的走進了這個院落,這個院落莫不是住着沈三白和芸這對苦情夫婦?其實,在《浮生六記》這部清代名著裏,芸就住在這姑蘇城外的滄浪亭邊,芸被林語堂稱爲“中國文學中最可愛的女人”。而芸正是一位繡娘,而且“刺繡之暇,漸通吟詠”。芸也和許多繡娘一樣還是才女呢,她還有過“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的句子。可惜紅顏薄命,芸在四十歲時就生了重病,她爲了消除病災,用十天時間爲丈夫的朋友繡了一幅《心經》,她是多麼希望用手中的針線來換取菩薩的慈悲啊。繡經之後,芸的病因爲辛勞反而加重了,可是這位美麗的繡娘用刺繡傳遞的祝福卻是感天動地的。也許從古至今,刺繡就不僅僅是一門技藝,蘇繡也不僅僅是工藝品,這一針針一線線都是一代代繡娘對於幸福日子的憧憬和美麗生活的嚮往。

以前我買過一部收藏版的《清孫溫繪全本紅樓夢》,當時就是想通過孫溫的畫筆來欣賞《紅樓夢》裏精緻的服飾,這次在藝術館裏我十分榮幸地看到了一組《金陵十二釵》的刺繡屏風。這是一次神奇的視覺體驗。金陵十二釵的服飾許多就是蘇州刺繡,而這幅作品恰恰是蘇繡繡成,用蘇繡來再現蘇繡,更加光彩奪目,那細密飽滿的絲線讓一件件華麗的衣裙彷彿真的穿在黛玉她們身上。它讓我想起《紅樓夢》裏“榮國府元宵開夜宴”那一回,在這回裏曹雪芹用了一個整段的篇幅來寫蘇繡。文中寫的“是個姑蘇女子,名喚慧娘”。慧娘出自書香宦門之家,“原精於書畫,不過偶然繡一兩件針線作耍,並非市賣之物。凡這屏上所繡之花卉,皆仿的`是唐、宋、元、明各名家的折枝花卉,故其格式配色皆從雅,本來非一味濃豔匠工可比。每一枝花側皆用古人題此花之舊句,或詩詞歌賦不一,皆用黑絨繡出草字來,且字跡勾踢、轉折、輕重、連斷皆與筆草無異,亦不比市繡字跡板強可恨。他不仗此技獲利,所以天下雖知,得者甚少,凡世宦富貴之家,無此物者甚多,當今便稱爲慧繡”。慧孃的作品應該可歸爲“閨閣繡”,後來有文人雅士認爲慧繡的繡字並不能表達慧娘作品的妙處和高雅,於是就把她的作品稱爲“繡紋”了,因爲作品太少,所以幾近無價,以賈母之尊,也就只有一幅《瓔珞》。

慧娘在那個時候也可以算是繡神了,她的早逝讓人扼腕,她的藝術我想還是得益於她的詩書畫的素養,她這樣的繡娘如今已經有不少了。她們都是怎樣的女子呢?她們出生在江南魚米之鄉,說的是吳儂軟語,她們恬靜優雅而又心靈手巧,她們能詩善畫並且把日子打理得精緻和詩意。崑曲裏唱道“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繡娘們的青春歲月就在這無盡的穿針引線裏一點點過去,晨風暮雨裏她們平靜地送走了無數辛勤而又寂寞的日子,像芸、楊守玉、慧娘她們的生命卻並不像她們的繡品那麼絢麗,反而帶着些許的悽婉。而像我這樣在鄉村長大的孩子,滋養我們生命的營養有一部分就是母親用針線辛辛苦苦換取的。我們真的應該記住她們,同時還要感謝她們。

那天離開蘇州的時候,綿綿的冬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坐在高鐵上,這個湖濱城區的生態美景在眼前快速掠過,其實我倒希望列車能慢一點,我需要把思路慢慢地理一理。我想,這個世上肯定沒有一個地方能夠讓那麼多的女子嫺靜地聚集在一起,用她們纖巧的雙手做着同樣一件事,並且一做就是許多年,人間也因爲她們織出的錦繡而增加了許多的美好。這是多麼動人的一件事啊!可是我們有多少人去探問過千年繡娘溫柔的或者是幽怨的心緒呢?我想起了在刺繡藝術館看到的另一幅鉅作,那幅作品繡出的是整個高新區的無限風光。我忽然發現整個蘇州高新區就宛如一幅蘇繡,這裏有清澈的湖水,有縱橫的阡陌,有最智能的樓宇,也有最懷舊的街巷。在這裏忙碌的繡娘其實也是這座新城的繡娘,這裏的一磚一瓦也正像繡娘手裏的一針一線。

不禁想起昨夜吟成的兩句詩:“姑蘇城外繡新景,夜泊楓橋誦詩文”。是的,我願意把我最中意的文字送給繡娘,我願意在楓橋和滄浪亭徜徉或在一幅刺繡前久久地凝視和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