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優美散文

大年八年級,天氣陰,是給姥姥上墳的日子。

局外人優美散文

正月伊始,陰鬱的天氣並不損減人們的笑顏,春寒料峭也不能凍殺少年的熱情。早上十點鐘,新年慣常的熱鬧景象在眼前鋪展開來,人聲鼎沸的空氣中瀰漫着踏碎的鮮花香氣,平日就秀氣的街道愈顯得擁堵,我和父母隨着人流蠕動到事先約好的集合地點,已然是遲到了,對於顯然不能歸罪於擁擠而要責備自己懶散拖沓不上心這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們並沒有表現出愧意,後到的親戚們也沒有,如果不是手裏提着紙錢紙花,單從彼此間流淌着的輕鬆氣氛來看,誰也不知道這一羣人是去給長輩上墳。

姥姥長眠在山坳裏,靠着崖底,一個隆起的小土堆,在一塊甚至沒有遺像,只刻有她以及四十多位孝子賢孫名字的石碑後面,淒涼的擠在幾座的墳墓之間。這便是一位後人成羣的老人,一位遺產可以鋪滿這塊墓地的老人,一位熱心於家庭和睦的老人,即使長眠,也發揚着一貫以來的勤儉節約的美德

走出街道,道路變得更窄,好在行人稀少,不足以對我們的大部隊造成困擾。春風浩蕩,山木蕭蕭,雖然天色陰鬱,但不失爲一個遊玩的好日子,我們一行人不無興致的在蜿蜒的山路上行走,三五成羣,說着,笑着。

迄今爲止,姥姥的血脈得以聚在一起,只有兩次,一次是她的葬禮,那是八月裏,不吉利的雨水和預示厄運的悶熱天氣攪得人焦躁不安,還是在祈禱亡魂安息的儀式上,就有人暈了過去,並非出於對死者的深切懷念和不幸死因的過度悲傷,而是因爲遲到的人錯過了火化的時辰,沒能見到早已面目全非的死者最後一面。爭吵由此開始,從財產的分割到死因的追討,從明嘲暗諷到針鋒相對,人倫已經變得無足輕重,成爲壓制異己的武器。當亡人的骨灰還存放在陰沉的殯儀館裏,遊蕩的魂靈飄零在浩蕩的天地間,冰冷的靈位遮藏在繚繞的檀香裏時,我們正在賓館的房間裏爭吵不休,大馬力的空調不僅沒有使人平心靜氣,反而助長了爭論的興致,沒有了炎熱的干擾,大家就得以集中注意力來辯解和粗聲大氣的反駁。直到熱氣嫋嫋的茶香變成濃烈燻人的煙味,陰沉的街道華燈初上,在房間裏慘白燈光的見證下,時間一絲不苟的走完一個下午,爭論並沒有結論,但已經趨於結束,幾小時雄心勃勃的爭吵耗盡了精力,於是亡人的後事安排就在一陣精疲力竭的敷衍中草草結束。

另一次便是今天。但這一次,並沒有誰是特意爲了上墳而回來,一切都是湊巧,湊巧回來,湊巧上墳,湊巧願意去。飄散在天南地北的後人一次又一次的離開姥姥,一次又一次的回到她身邊,獻上片刻兒孫繞膝的歡欣和長久天各一方的孤獨,在無窮盡的時光裏畫圈,而終身徘徊在檐下堂前的姥姥終於厭倦了這種把戲,只離開我們一次,就永遠消滅了這個華麗的假象。

山路蜿蜒,自然的力量終於把我們這羣人變成了一條優美流暢的線條,仍然是其樂融融的氣氛,並沒有被越來越近的墓地和上墳歸來的行人干擾,不用收拾身心,也無暇醞釀悲傷,只要相信一腔赤誠可以饈王公,薦鬼神,何況我們還握蠟提香,攜錢帶花,比起潢污行潦、蘋蘩蘊藻之賤,應該足以彌補情感上的不足,相信亡魂是不會斤斤計較的。

繞過亭子,一條通往墳墓的小路伸向姥姥墓前的梨樹林。墓碑還沒褪色,上面的名字依然神氣,墓上的泥土暗紅,只有零星的一點野草,像是剛從光禿禿的梨樹上掉下來的,安葬時的花圈倒在地上,訴說着難以名狀的淒涼。無暇領略這種悲哀的氣氛,大家從袋子裏拿出祭奠亡魂的香燭,每人一炷香一對蠟,神色漠然的在墓前鞠了一躬,和所有儀式一樣,我們按部就班的把香燭插在墓前,就開始了下一階段的準備,理鞭炮、掛紙花,然後是燒黃紙冥幣,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環節。還是在拆開的時候,就有人驚歎,這麼多的錢可以買下半個中國了,如此不合時宜的幽默感得到的迴應是贊同,這該是怎樣的一種曠達情懷和超然胸襟?是對荒野自戕的死者何等的嘲諷?在火苗吞噬着我們孝心的.過程中,一個恍然大悟聲音響起,哎,可忘了把身份證帶來一起燒給她,讓她把錢存起來。可真是無微不至的關懷!

煙火繚繞,下一個環節又開始進行,這是這一套把戲的壓軸,我們都全神貫注的注視着大舅站在墓碑前,雙手合十,彎了三下腰,接着跪了下來,磕了三個頭,一邊喃喃低語,客觀的說,是在彎腰時低了三下頭,考慮到地面太髒太亂,姑且算是磕頭吧。然後站起來,又作了一揖,此舉贏來了喝彩,被認爲是心誠的表現,帶了好頭。然後按照長幼依次向墓碑行禮,但並不是每個人的穿着都適合行這麼一套禮,一面要心誠,像是心無旁騖的行禮,一面要擔心背後的煙火會不會燒着衣服,一面還要向死者祈求一些福利,年老的求身體健康,中年的求事業有成,年輕的求出人頭地,看來賺錢難的問題已經陰陽相通了。

灰燼的餘煙還在嘆息,鞭炮已經點燃,於是我們一行人在噼噼啪啪的聲響中,驕傲的下山去,一個始終困擾我的問題又擡起頭來,我們是怎樣做到一邊炸得驚天動地還一邊希望逝者安息的?以至於沒有注意到早有走在前面的人舉起了相機,撞上了前面停住不動比劃着剪刀手的親戚。前面已經有人在驚歎,有人在附和我們一大家的繁衍能力了。

孝與不孝在微微的煙霧中變得撲溯迷離,你想不到一個生時仰人鼻息的老寡婦在去世以後可以擁有富可敵國的財力,生不能盡心,死到能致意,只是我們的意,已不再是懷念,而是風氣。隱隱傳來的鞭炮聲,或許可以作爲這出哄鬼把戲完結的慶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