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牙的雲朵優美的散文

蹣跚地下樓,走出樓體的陰影,太陽光明晃晃地襲來,身子抖擻一下,頃刻間被溫暖包圍了。俺這心裏敞亮,想向前奔,步履卻緩了,走得不直溜了,頭髮白得直晃眼睛,稀疏得根根可數,在風中多情地搖曳。孩子們張羅着,給俺過八十大壽,纔不稀罕,九十歲時再說吧。

掉牙的雲朵優美的散文

柳樹葉子黃了,零零散散地飄落,像心煩的小媳婦揮動剪刀發了瘋似地咯噠咯噠,那些碎葉子便東逃西竄,病懨懨地掠過褲腿和腳面子,打着旋兒,沒有精氣神。踩上紅磚甬道,瞅瞅小區的景,綠色瘦得可憐啊,又是一年秋瑟瑟。

背手兒走上小橋,迎面來了幾個豆芽菜樣的女孩,白白地,纖纖的,穿的衣服一層層大籮套小圈,眼神裏裝着心事,一點都不潤。嗨,俺這輩子最看不得人家瘦,骨頭支棱着皮,登棱登棱的,像在受氣,得癆病了一樣,怎麼過日子?前些年在新華書店裏看見個瘦子,悄沒聲息地站在書架旁,抄着手賣書。臉不長,可淨剩下一張皮垂着了,眼癟了,嘴角耷拉了,削削的身型向前腆着,像掛在牆壁邊被小風吹鼓的人面畫。他的領導怎麼尋思的呢?派這個人來賣書,還是些營養-美食叢書。

慢騰騰往小區大門口走,兒媳婦從後面踮着小步追來。過一條道,那邊是花園,俺去遛噠遛噠,她總不放心,真惱火。橫道上有斑馬線,過街時自己按電鈕,紅燈刷地亮了,過往車輛像大瞎子,依舊神速。車軲轆摩擦地面發出嗡嗡鳴響,像蚊子繞着臉龐盤旋,驚得兒媳婦掐着我的胳臂,一個勁兒地喊:媽!媽!嗨!討厭!

進了花園,掙脫她的手,抖摟幾下胳膊。黑着臉攆她:回去!別跟我!她磨蹭一會兒,無奈地走了。俺向一叢步登高花兒走去,一邊偷眼瞧了她的背影,一邊縮脖子笑。管俺?哼!明兒再罵她一頓!從大挎兜裏掏出手絹包,揭開角,拈出一根卷好的紙菸,放進嘴角叼着,摸索褲子兜,取出打火機點着,吐一口細細嫋嫋淡藍色的霧。手裏掂着打火機,不能再放在褲子兜裏了。那年在姑娘家串門,有天傍晚和街口的老太太們坐在水泥臺上嘮嗑,只聽砰——一聲,大家都驚叫着站起來,尋不出哪裏發出的聲音,卻嗅到一股濃重的臭味,氣得前趟房的小腳張老太太,擰着屁股捂着鼻子逃走了。呵呵,誰讓她平時總嘲笑俺肥,一口一聲胖老太太,實際上是俺把褲子兜裏的打火機壓爆了,俺假裝沒發生這事!

涼爽的風像一隻只纖細的手,張着優雅的手指撥弄那一簇簇步登高花,它們擁着擠着嬉笑着,壯碩的葉子護着小飯碗大的花頭,香瓣連襟連脈,密密疊疊,盈了一絲絲秀氣和秋涼,婉轉含情,翩翩起舞。仰頭看天,一望無際的湛藍色,像極了那些年曾染過的平紋布,一大片一大片掛起來,映得窗戶玻璃藍得發亮。抹着額上的汗,對着玻璃掖起散亂的發,突然發現一雙藍藍的手正在晃動,根根手指像粗糙的藍木棍。身邊常有一口十二刃的生鐵大鍋,咕嘟咕嘟冒着藍色的泡泡,竈堂裏玉米秸杆劈啪作響,白布進了染鍋,變成藍布飄出來,俺孩子的襖和褲子就有材料了,心裏充滿喜悅。於是,全家人不得不瞧着俺這雙大藍手吃飯,它們整天不閒地搬這弄那,藍色指紋隨處清晰可見。這麼多年,記憶變混沌了,腦海裏卻藍色盪漾,就像這天,空曠高遠。此刻,張開手,送到眼前仔細端詳着,手指柔軟有光澤,如青春少女時的手一樣。

這些天,總是恍惚想起小時候的事,說是來花園玩,其實最願意找個椅子坐下,眯起眼睛,讓太陽光熱乎乎地舔着臉頰。有時眼簾會透進金黃色的光,像有一件大紅的`條絨襖被人撐着,急火火地讓俺穿,俺蜷縮在櫃廚角落裏,頭不梳臉沒洗,淚珠成串。淺色的窗戶紙,盤雲臥朵的黑木格子,娟秀典雅。門外鑼鼓喇叭吵鬧聲此起彼伏,只有要出嫁的小姐閨房前纔出現的場景,而且是大戶人家。五個嫂子都高高地綰起髮髻,大偏襟緞子襖悉悉簌簌作響,軟語相告,百般哄勸啊!俺激靈一下,感覺褲腳正被拽着,睜開朦朧的眼睛,一隻雪白的小哈巴狗兩隻前腳丫搭在俺的膝蓋上,兩個翹翹的小辮子扎着蝴蝶結,大眼睛水汪汪正目不轉睛地盯着俺看,俺晃一下腦袋,它的腦袋也搖一搖,哈哈,好可愛。

小哈巴狗妞妞是俺的好朋友了,她爺爺是一個乾巴老頭子,每天都抱着妞妞來,那老頭才醜呢,小眼睛塌鼻子窄黑臉,都快縮成核桃殼兒了。說話聲音大,經常嗷嗷叫着,吵俺的美夢。接着絮絮叨叨,說俺是隻老葵花,就知道跟着太陽轉,哪天耷拉腦袋算完事!

俺左瞧右看,一個小姑娘正跑來,臉兒肅悽悽的,抱起妞妞要走。他爺爺呢?俺有點不祥地問。誰知那孩子沒出聲,先掉眼淚了,哽咽地說:俺爺爺昨晚走了,在樓梯口摔一跤,昏迷了,沒搶救過來。撲通一聲,俺萎縮在椅子上,嗓子眼發緊,說不出話了。說走就走了,一個個悄悄地走了,排着隊地走啊。變成雲朵了,飄在天上,悠悠哉地清閒啊。

前日,孃家的大侄子捎來話,說是俺二舅母死了,也沒說具體時間。唉,又一個老人兒沒了。這準是孩子們怕俺上火,故意瞞了俺,不知過去多長時間了才告訴俺。二舅母比俺大十歲,一輩子活得最不易了。她從小沒父母,是個滿頭長着癩疤瘡的孤丫頭,瘦得皮包骨頭,鈴鐺眼睛嘰裏咕嚕地在眼眶裏逛蕩,臉上的青筋便隨着扭動,好像用手指一使勁能捏拽出青筋頭兒來。寒冬的凌晨,地上鋪着厚厚的霜,她啪嚓啪嚓地貼着院子牆邊走過,頭上包一塊破布,碎糟掉渣的麻袋片下是紅刺刺發抖的小腿,腳趾爛歪歪的,被泥土糊着看不清。恰巧被姥爺瞧見了,他皺着眉,憐惜地瞅着,忽然挺起腰板,漿洗挺括的棉布大袍刷地撅起來。哎——他喊:丫頭,過來!這個丫頭怯生生地挪着腳丫,一邊用黑漆漆的手指抹着淌出來的大鼻涕。姥爺隨即叫來門房的老吳兩口子,吩咐他們給這個孩子收拾收拾,端點飯吃。說着自顧自地溜達去了。那時俺們家的地兒叫北團林子,松樹楊樹榆樹接天連片地長啊,林深樹密,狍子土狼野雞猴頭蘑菇遍佈林地,時不時地竄出幾頭野豬,長毛耷耳。獵戶們依着林子安家,漸漸聚成散散落落的屯子,木架子草泥房,各個矮趴趴的,還圈了院子牆,養了雞鴨鵝狗。姥爺順了牆邊向村子外走去,冷風吹得他臉頰通紅,腳下的白霜噠噠地出現一抹抹彗星尾巴似的痕跡。不遠處,樹木都掉了葉子,暗紫色淺灰色的枝枝杈杈網住了視線,朝陽熱烈地穿透林子,晃得眼睛睜不開。姥爺搓了幾下手指,揉揉凍僵的耳朵,側着頭傾聽,林間靜悄悄,偶爾麻雀喳喳地叫兩聲,接着是更長時間的沉寂。姥爺回頭看一眼自家的煙囪,東西兩囪都在歡快地吐氣,那白煙似咆哮般擰着勁兒奔向藍天。姥爺家的房子比別人家高大,圍起來的院子天井敞闊,前後左右有三十間屋子,住了幾十口子人,四世同堂。姥爺揹着手朝回走,漿得滑亮的棉袍子發出刷拉刷拉的響動。姥爺聽慣了這種聲音,在縣裏做了十五年師爺,攢下了百頃良田,也留住了這爲人處世的舉止做派。走到自家門口,一眼便看到剛纔那個要飯丫頭,哆嗦着站在門房邊上,已經穿上了肥大的舊棉衣,手裏掐一塊苞米麪乾糧,狼吞虎嚥地嚼着,頭頂被一塊塊腫脹的瘡疤擠滿了,幾根黃色頭髮戰戰兢兢地從瘡疤縫隙裏冒出來,那些瘡疤不停地淌濃,叫人不忍看,直咧嘴。

老吳張着兩手求饒似地瞅着姥爺,姥爺是什麼人呢,看眼神揣摩事太精明瞭,沒等他張口,就大聲說:這丫頭住在門房,你負責照顧,到帳房那裏開領她消費的吃食!從此,這丫頭是姥爺家的人了。大家都叫她—筐子,像盛土裝雜貨的籃子一樣貧賤,姥爺還讓人找來郎中給她治頭上的瘡,始終沒好。

俺七歲那年,日本鬼子來到北團林子住寨,姥爺被迫要攜帶全家逃難,姥娘死活不離開家,姥爺氣得吹鬍子瞪眼睛,頭一次發大脾氣。筐子從下人堆裏衝出來,直挺挺地站在姥爺面前,眼珠子亮閃閃地說:夫人留下來吧,我照顧她!姥爺看着夫人固執的眼神,感激地瞅着筐子,重重地點點頭。姥娘和筐子住進門房打經,大房子裏住滿了日本兵,他們倒沒難爲姥娘和筐子,筐子癩癩疤疤冒冒失失的樣子,被他們看作是瘋子,不在意她到處走動。筐子經常跑到日本兵那裏搶饅頭和肉骨頭,在一片嘰嚦咕嚕的嬉笑聲裏逃回姥娘身邊,捧給她吃。姥娘和筐子平平安安地活下來了。後來呢,後來俺又睡着了。

兒媳婦輕輕地扒拉俺,睜開眼睛,手裏還攥着花鏟兒,坐在陽臺地板上,屁股底下熱乎乎的。一盆盆紅花綠葉長得鮮潤自在,俺也一樣。揚起胳膊伸個懶腰,抹着嘴角流出來的口水,笑了。

老了,愛想就想,躺在牀上時,俺就把胳膊腿兒張開,放鬆再放鬆,呼嚕呼嚕地睡,輕飄飄地在夢裏一遊。好日子得樂着過,做一朵人間的雲吧,儘管牙齒掉得一顆不剩了。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