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道輪迴散文

粗略地望去,晨曦像一條死魚翻開了白眼。按照我老家的風俗,在這個大清早,說“死”其實是不吉利的,彷彿一沾上“死”就要出災難。但我想不到合適的詞彙。我穿過有些清寂的候車大廳,在車站千篇一律的廣播聲中踏上K253次的旅程。K253次之前沒有仔細考量它移動的軌跡,或許經過一個黑夜和白天,它將要像水蛇一樣穿越大半個華夏大地。我彷彿聽到了它嗤嗤地冒出的粗氣聲。

車道輪迴散文

列車啓動了,一聲長笛,接着就是“哐當,哐當”,單調並且重複,那是鐵軌對車輪壓在身上本能的反抗,但這種本能早已被人類漠視和忽略掉了,也被黑夜和晨光忽略。火車呼呼開動,行走的方向與直覺相反。與自己的直覺相反,一種可能說明你走錯了路、上錯了道,再一種可能說明你的方位感模糊。據說,人體的方位感是由大腦決定的,大腦中內置了“GPS”,由諸多細胞合作完成,形成一套綜合定位系統。老年癡呆症就是因爲這一套定位系統中定位的細胞出現了障礙,迷失於茫然中。我彷彿看到了一片荒漠,浩瀚的黃沙把自己湮沒。按說我還未到那個年齡,這感覺多少有些杞人憂天。但你想象不出,如果你走的路與你的目標背道而馳,內心是有多麼忐忑?在生活中,我們常常把這歸結於命運。其實命運是什麼?看不見,摸不着,又真真切切存在。就像我們的內心,常常嘆息時間的流逝,而時間的流逝,是沒有什麼力量可以阻止的。那些聖人也是一樣,所以孔子說“逝者如斯”。

正在這種鬱悶和迷糊中,車子好像轉了一個大彎,把東方變成了西方。在某個小車站,你看到了它的標記與你的目的地同向,一瞬間方向的迷失感驟然消失,大腦的空靈像是在飢渴中被食物填塞。你有些啞然好笑,我們就是常常在這種不自覺中改弦易張,不斷地修改,然後循着一個方向。不錯,再絢麗的宏圖也要現實去檢閱。你想,你登上的這趟車也是這樣。你突然輕鬆下來,剛纔的糾結像一陣風已把烏雲吹過。你爲你心中還有並且正朝着的目標而竊喜。早晨是疲憊的,對於那些已經熬了一通宵或是半通宵的人來說。人們在初升的陽光中無精打采,有的攤在靠背椅上酣甜大睡,有的強睜開眼皮,不知所云望着窗外。有的在過道中走動着,讓壓麻的神經恢復鬆弛。那個車廂中的乘務員,胖胖的小男生,臉上有些灰黃和蒼暗。他的目光呆滯,看不到喜悅,也沒有期盼。對於他來說,這不是旅行,這只是工作,爲自己的生存必須堅持的一份工作。他目光中的打量顯得空洞和迷茫,他和大部分旅客一樣,一夜未睡,到站了,就開門,車要啓動了,就關門。他不像我們的內心對前面迫切。可能是他知道,幾點幾分,就到了哪一個停靠站。他的內心像一把手執手術刀的醫生,對即將劃開的肚皮沒有迷茫。我們其實也不應該有迷茫,生活或許就和眼前行進的列車一樣,一切會按部就班。急也急不得,慢也慢不得,到點了,自然就“船到碼頭車到站”。

初秋的早晨,窗外溫潤如玉。陽光落在山丘、溝壑、叢林和田畈的陽面,讓綠意煥出一層層金光,那金光又被微風吹開卷成細浪,像絢麗的毛毯鋪在原野上。一條車道就這樣剖開丘陵、河流,把原本無法連接的山脈、溝渠、村落連成一起,成爲便捷的通途。因爲便捷,讓那些千年就存在的黃塵古道徹底湮沒。這廣袤的大地,曾幾何時,驛路的馬鞭揚起的灰塵,還粘在路邊的野草上,現在,那些驛路多半已經荒廢。人類從開始步行,到藉助車馬,再到現代化的交通,把千里之遙變成咫尺。生在今世,是何等幸運?李白的蜀道難於上青天,早已經被智慧撕成碎末,葬於荒草之下。那一聲聲幽恨的嘆息,像一粒煙塵彌散在茫茫天宇中。說起來好像還是昨天,多年以前,當我要到外地上學的時候,先是要在五更從家步行18裏,然後也是這樣踏上晨光,在土路和柏油路中顛簸四五個小時,經歷擁堵、困頓或是眩暈和嘔吐,長吁一口氣到達一座城市,成爲它的.過客。再又等一個晨光,經歷七八個小時,走完五百里的車程到所讀書的城市。每一次迴歸都很焦躁、憂懼。還好,有母親在家默默祈求平安。那個時候,十分羨慕能夠坐火車到校的同學,不僅是因爲他們有學生半價票的優惠,更是因爲少了很多顛簸。常問他們坐火車的感覺,他們往往神祕而笑。那笑中有幾分得意。後來慢慢明白,其實他們的車程比我遠的更多,他們更早從大山出發,轉了一趟又是一趟,才能趕到火車站。幸運時能夠買到一張即刻返程的車票,不幸運時,要像一個遊魂在車站內外反覆閒逛。但我總想象那種安寧。故事的結局多數不同,但經歷的過程差不多大同小異,恐懼、飢渴、艱辛、疲憊……我們的眼光,看着別人的從容,總是充滿美好的幻想。

列車突然停了。不錯,停在那裏。前面不知是交通擁擠需要停車讓行還是它跑得太快,需要歇歇肩,喘喘氣。停下來的車子像一條死蛇伸長了脊背,車上的人開始躁動起來,它中斷前行的節奏打亂了人們的思索,各種議論在車廂中竊議。人們終於找到了一個共同的話題。但有一個乾瘦的女人,正旁若無人大聲打着電話,方言夾着普通話。是與接車的親人、朋友還是?語句中充滿着興奮,像是已經到了一樣。旅行的喜劇就是這樣簡單,目的就是這樣純碎,十幾或幾個小時的奔波,讓你很快就達成一個願望。要是人生都像這樣多好。有些人辛苦一輩子、掂量一輩子往往每每事與願違。

列車終究繼續前行。到了城市的邊郊,又放慢了腳步。火車路邊,不足四五十米,有幾棟高聳的樓房,像一柱擎天凹進白雲中。這又是一個新樓盤,看上去還沒有完全完工。乳黃色的外牆像過節的兒童穿上的表演節目的衣服,或許廉價,但清新可人。假以時日,有多少人高高興興住到裏面,欣賞呼嘯而過的動車,欣賞如潮的車流,欣賞長滿灰斑的白雲,然後慶幸自己能早一點成爲房奴。能夠成爲城市的房奴的確是幸運的,有多少人終其一生,在城市中只能像一隻流浪狗遊蕩,爲每日三餐飢飽奔波,不要說三尺僵土,連一寸方天也與自己毫無關聯。這些用房奴們血汗堆成的樓盤,此刻熠熠閃爍着光耀,爲城市爭輝,爲偉大的祖國爭輝。正是上班的高峯,小汽車如龜,行人如蟻,在擁擠的街道匍匐,朝着各自前進的方向,像這輛列車。他們當中,或許就有那樓盤幸運的房奴。

無須長亭復短亭。我選擇這兩條鐵軌走向一個地方,又選擇同樣的鐵軌而離開。像是經歷一次塵世輪迴。這個時候,正午的陽光與盛夏時一樣溫暖。

因爲辦事出奇的順利,讓我有一點時間懷舊。我在想誇張的李白,把欣喜從白帝城一路帶到江陵。現在,我比李白幸運,“千里江陵一日還”不再當作誇張了,當然也比他少了些欣喜。我們就是這樣常常不被滿足。但我還是要爲這個時代歌唱,真心的那種。

回程坐的是一輛開向遙遠北方的車,對它來說,我是它生命中極其短暫的過客。或許連過客也不是。它帶着自己的使命,帶着滿滿一車人的期待,像一隻老馬,拖着雙轅車,緩緩前行。我又想起了那黃塵古道。在古道中,把自己當成是穿着短衫的俠客,行走在異域的天空。那種躊躇滿志,讓我自己也感到好笑。好多年沒有讀金庸和古龍的小說了,但他們建構的俠義框架還在心中。俠士們出場時,有很多這樣渲染的情節。

生活讓我們學會了思考。古人通過遊覽山川激發心中的豪情和壯志,一雙破履,一葉扁舟,一架馬車或是一把劍、一支竹笛成爲全部。“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每一個物象組合在一起,蘊藏無窮底蘊。那種披星戴月、乘霧踏霜的情景讓人懷想和慨嘆。現在,我們直接多了,也急迫多了,沿途的風景不再流連忘返。我們沒有古人的豪情和沉靜,每邁一步,都計劃好功利。猶如這兩條永不重合、蜿蜒的車轍,把我們帶向嘈雜和紛繁處,與俗世短兵相接。矯情時,也手執堂?吉訶德的長矛,在現實的天空晃盪。那晃盪,如阿Q在趙太爺面前,旋舞項後的小辮自娛自樂。

車上的人很多,多到擠滿過道和兩車之間的銜接處。人們在車廂相接的地方大聲喧譁,緊靠車身抽着嗆人的紙菸,乘務員過來過去,沒有任何表示。煙霧繚繞,空氣實在污濁。實在想不通,這樣的車不屬禁菸的範疇。只好擠進車廂中,尋找一處能夠站立的地方。交通已經很發達了,但發達的交通還是滿足不了人們出行的願望,即使是像我身揣無座票。好在還不算是長途,忍忍就可以了。人生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你站着,別人坐着,你坐着,別人躺着。站着有站着的酸楚,坐着有坐着的困苦。我們以哭開始,以哭結束,算是首尾呼應吧。

廣播中放着《小蘋果》的音樂。那是這個國度廣場舞的流行色調,風靡已經超過了兩年,不知爲什麼,還把它移植到這裏,或是想興奮一下懨懨欲睡的神經。人們在全民健身中,把《小蘋果》推到了極致。現在社會上流行着一種告密文化。如果你不告密的話,我想說:我實在討厭這種廣場舞,更討厭這種由《小蘋果》充斥的廣場舞。廣場舞的嘈雜,正好可以折射這個社會的浮躁。流行調從《最炫名族風》到《江南Style》,到《小蘋果》,品味越來越低。我討厭《小蘋果》或許還與它的名稱有關。中國人對“蘋果”的傾慕早已無可救藥。如果說荒年時它可以充飢、豐年時它可以減肥,那麼現在人人手機以“蘋果”爲榮、跳舞以“蘋果”爲樂,實在鬧不明白。我常常暗想,躺在九泉之下的喬布斯,看到這種“火爆”,一定會睡着了笑醒來,然後巴不得從奈何橋中偷渡過來。我對“蘋果”有些病態的心理,後來,我自己對自己進行心理疏導,追根索源或是我在幼年時到鄰居家去偷“蘋果”而落一頓毒打留下的心理隱疾。看來,真正病態的還是我。

靠在某一節車廂椅背上,雙腿,實在有些酸,我的身子骨就是這樣不“經事”。身旁坐着一個十四五歲的兒童,稚嫩的臉上對未來充滿期待。微笑着徬了徬他,他友好地摞出一塊空處,讓我半個臀部沾在柔潤的座椅上,放鬆雙腿,麻木的神經開始舒緩。坐着比站着的確爽快多了,我的腰部不再承受上身的重量。斜對面坐着一個小女孩,四五歲的樣子。大約也是無聊,小女孩要緊不慢地數着數字,從“1”開始,1、2、3、4……口齒流利而清脆,數着數着,到了“69”就停頓了一下,可能“70”這個音節需要轉彎,結了半天,“70”終於從她那櫻桃紅樣的口脣中擠出。我聽着她那蛇信般吐出的數字,彷彿每一個都是一截年華。時光就是這樣老去。杜甫說“人生七十古來稀”,“70”真是一個轉折點。我離“70”雖然還有些遠,但回過頭望去,二十年前的青春早消弭於荒野中,那些須臾的雜念已沉積多年,我攤開雙手,時光褪盡了青春的光亮,無法挽留一道道背影。再往前行,竟然不知歸路。

我突然一陣陣驚悸和震慄!

列車的前面是一個火力發電廠,兩個“煙囪”正冒着乳白色的氣霧,爲藍天裝點顏色。有見識的人說,那不是硫煤生成的白煙,是水氣。我知道我快到站了,就像一個故事該要結束。車上的大部分人還將繼續前行,每個人的目的地不同,決定着路不一樣。我起身向身邊的小朋友表示感謝,用“微笑”結束這一次“輪迴”。太陽開始偏西,就像我這個年齡。

下車時,地面薰騰而來的熱氣讓我某一刻有些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