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針線包散文

我的媽媽是一位傳統的農村女性。她一輩子與莊稼爲伍,以全家人的溫飽爲任,勤勞儉樸,毫無怨言。她不知道什麼是香奈兒、LV,也沒穿過華麗的服飾,甚至連揹包都不曾有過。她所有過的,是不值一談的針線包。

媽媽的針線包散文

在我小的時候,媽媽的針線包是一個橙色的布口袋。

那是當時在農村很常見、也很流行的手提袋,用來走親戚裝禮品的。袋子由兩塊薄薄的滌綸布縫成,寬二三十公分,長四十多公分的樣子,有兩條同色的肩帶,光身,沒有夾層和側袋。袋子雖大,但布料差,極容易刮破或撕裂。媽媽捨不得將破爛的袋子丟棄,清洗縫補後,裝進她的針頭線腦,就成了一個“針線包”。由於袋子是敞口的,爲了防止裏面的零碎散出來,媽媽平時都是把兩根帶子打成活結。於是,袋子滿是褶皺,加上包身上一塊灰白的補丁,顯得奇醜無比。饒是如此,媽媽還是把它當作寶貝一樣,因爲家裏的一切縫補的必需品都被它收入囊中!

媽媽的針線包總是放在牀頭,鼓囊囊的。裏面除了幾枚彎針、幾卷棉線和麻線、一把剪刀、一枚抵針,以及一些納成七七八八的鞋底、鞋幫和鞋墊半成品外,還有很多碎布。這些碎布,有的是過年縫衣服時裁縫剩下的邊角料,有的是從舊衣褲上拆下來的。邊角料用來補衣服,舊布則可以做布鞋的里布。

在那個物質資源極度匱乏的年月,這個“針線包”保障了一家人衣服鞋帽的供給和修補。

那時,家境貧寒的我們,沒能力也沒條件追求時尚和品味。溫飽,是唯一也是必須的需求。於是,千層鞋、百納衣就成了鄉野的主色調,濃墨重彩地填充了物質生活的真空地帶。而調色師,則是同時負擔繁重農活和精細針線活的媽媽。

針線活是個平常的工作,不需要專業知識,基本上每個家庭主婦都會。但是,這一個補丁幾個針眼一行線頭,看似簡單,裏面卻大有講究。就拿補丁來說,如果布剪得不工整,針腳的長短不均勻、針腳軌道不一致,縫出來的補丁就會皺巴巴鬆垮垮的,既不美觀,還不服帖。做布鞋更是個苦差,要經過剪裁、上漿、壓合、縫補等工序。裁剪時,若鞋底和鞋幫的尺寸、角度有偏差,鞋子就會無法縫合、歪斜、不合腳;納鞋底時,如果針腳的排列雜亂、穿線的力道鬆緊不一、結頭處理不好,做出來的鞋底就不密實、工整,不耐穿。鞋底一般由十幾層舊布漿在一起,因爲漿糊滲透在裏面,針尖很難穿過。每扎一針,都要對準位置,將針頭直直地扎進去,一邊用戴抵針的手指把針眼頂上去,一邊用力扯針頭。

做針線活需要保持精力高度集中。因爲,那些密密麻麻的`線頭,不是隨意縫的,而是有一定的規則。稍不留神,針線就會扎錯了位置,得拆過返工;最重要的是,針頭是個搗蛋的傢伙,不用心伺候,它就會狠狠地咬你的指尖一口,給你一點好看的顏色。

小時候,我經常見到媽媽皴裂的指紋間,隱藏着無數小小的黑點。當時,我並沒在意,以爲是她做莊稼活留下的污跡。直到有一天,自己拿針縫鍵子,被針頭紮了一下,立時血流如注,疼痛難忍。我才意識到,媽媽指尖上的黑點,是被針扎過後的疤痕;也體會到,媽媽做針線活,是多麼的不容易。

媽媽的針線活,在村裏是一流的。她做的鞋子,永遠是那麼美觀、大方、舒適、耐穿;她縫補的衣服,不僅工整、服貼,還能根據衣服的顏色和破洞的形狀,巧妙地搭配上同色的布塊或者方形、圓形、星形等形狀。

在我的記憶中,媽媽從早到晚都在田間地頭忙活,即使在家裏也是鍋臺竈前陀螺樣團個不停。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縫出了一家八九口人的布鞋?也不知道,那八瓦的燈泡下,媽媽是忍着怎樣的勞累在挑針引線?

我穿着媽媽縫的補巴衣服,蹬着媽媽納的布鞋,跑遍了山裏的坡坡坎坎。我很貧窮,但是我內心充盈着滿滿的快樂。我從不擔心鞋子髒了破了,也不怕衣服被荊棘掛爛。因爲,我有一位心靈手巧的媽媽。鞋子破了,她會及時地捧出一雙新鞋要我換上;衣服爛了,往她牀頭一扔,第二天就可以穿着新補丁進學校了。

那時候,我和哥哥姐姐們都對媽媽的針線包充滿好奇,總想知道那納了一半的鞋子是誰的新鞋,都爭着吵着要媽媽先做自己的。我們也對媽媽充滿了深深的敬意和濃濃的愛。我們覺得,媽媽是那一米五幾的個子是那麼堅挺、高大。我們依賴媽媽,堅信她會永遠年輕,永遠爲我們遮風擋雨。

不知不覺的,我們長大了,不再穿着千層鞋、百納衣就能笑得陽光燦爛了。我們穿上了運動鞋、皮鞋、高跟鞋、高筒靴,披上了西裝、夾克、裙子、牛仔服、皮衣等等。對我們來說,服裝不再是遮羞禦寒的附屬品,而是彰顯個性、時尚、地位、品味的載體。我們哼着流行歌曲,嚮往着外面的世界,跟城市越走越近,離鄉村越來越遠。

媽媽那個陳舊破爛的布口袋針線包也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摺疊的塑料袋。塑料袋是透明的,摺疊起來只有拳頭大小。即使不打開,也能清楚地看到,裏面除了幾個通用的棉線和幾枚針外,只有一把生鏽的剪刀。那些鞋樣、碎布,已和貧窮一起,被歲月的河流沖刷得無影無蹤。

媽媽依然惦記着她的針線包,只要家裏一有人的衣服開線了,她就急忙地打開針線包。可是,再沒有人覬覦她的針線包,也沒人圍着她團團轉了。相反,在她討好地把補好的衣服歸還時,還會遭受莫名的責備與數落——現在什麼時代了,誰還稀罕一件衣服?破都破了,補它幹啥?補了也不要了,爛了的衣服,穿着不舒服。

媽媽總是像個犯了錯誤的孩子一般,抱着衣服喃喃地說,咋就是爛衣服了?不就開了線嗎,我都縫好了,跟新的一樣!

說這話時,媽媽那掉了門牙的嘴已不關風,話一出口像就被風吹散的浮雲一樣變得輕飄飄的毫無份量;她的眼睛已不再明亮,縫補衣服得找小孫子幫忙穿針了;她的身姿也不再挺拔,大半生的辛勞壓得她的腰再也直不起來。

媽媽,不再是那個可以支配孩子的媽媽,而是一個要遷就兒女的老人了。她把那個針線包放進了抽屜的深處,跟無關緊要的零碎一起,蒙上了厚厚的塵灰。

針線包淡出了我們的視線,媽媽也淡出了我們的生活。我們奔走在大江南北,很多時候,都忘記了那個每次離家都要送到村口還依依不捨的白髮老人,更記不起關於針線包的過往了。

我想,媽媽的針線包,已在時代的潮流中,成了歷史;在有生之年,她的那手超羣的針線活,也只能成爲她晚年的回味了。

就在四年前,我意外地發現媽媽肩頭多了個物件——揹包。

那是一個毛線編織的黑色挎包,細長的繩子,方形的包身,大小不過一本語文本書大。可能這個包已經跟了媽媽一陣子了,黑色的毛線舊得有些發白。一條同樣黑色的拉鍊,把媽媽的家當牢牢地鎖在了裏面。

媽媽把包看得很緊,從早到晚,那個包包就像她身體裏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樣,斜斜地挎在肩頭,寸步不離。不到睡覺時間,包包絕不取下來。出門時,她更是把包包像護身符一樣緊緊地貼在胸前,半寸也不讓包包離開她的視線。

一開始,我以爲只是媽媽從農村走進城市後,趕時髦,背上了挎包。很快,我發現,這不過是媽媽的又一個針線包。包包裏除了針、抵針、剪刀、老花鏡,就是五顏六色的棉線,還有大大小小的鞋墊。這些鞋墊,有的還是原材料,白生生的布漿着,分開裝在膠袋裏。有些已經做成了半成品,上面繡着各種喜慶吉祥的圖案,令人遐想。

媽媽重操舊業,做起針線活,繡起了鞋墊。

五年前,父親因病離去,體弱多病的媽媽只得進城輪流跟哥哥姐姐生活。媽媽突然見不到鋤頭揹簍,聽不到雞鴨鵝的叫聲,很不習慣,無端端地悶出一身毛病。後來,媽媽做起了鞋墊,一雙雙精美的鞋墊從她手裏做出來,穿到家人的腳上,她的精神狀態反倒有所改觀。

媽媽的視力已經嚴重退化了,看東西總是模糊、重影。但她繡的鞋墊卻工工整整、密密實實的。不漏針、不串線、不走樣,精緻、美觀、舒適。穿上它,可以吸汗、防臭、保暖,促進血液循環。最關鍵的是,媽媽做的鞋墊經久耐穿,再怎麼洗,都不會變形縮水。

這跟媽媽嚴謹認真的態度是分不開的。從鞋墊的選材,到配色,以及做工,媽媽都一絲不苟,親力親爲。錯了針,她會拆上紮了幾天的線重新返工;棉線的顏色,哪怕有一點色差,她都會跑幾條街去配。她有做鞋墊的良好基礎,但是,爲了讓鞋墊做得更精緻美觀,她還虛心地跟其它人學習新花色。從最初的幾何形狀,到現在複雜的富貴吉祥圖案,她是一步步的摸索,一針針地積累出來的。

當媽媽戴着老花鏡,低着頭,彎着腰,用她枯瘦的手捏着針線與鞋墊,從日頭坐到日落,又從日落坐到日升時,我們或者正在爲生活奔波,或者正在夢中酣睡,或者正在盡情地玩耍。我們從沒留意過媽媽的生活,不知道鞋墊上那密密麻麻的針線是怎麼縫上去的,那鮮豔生動的圖案是怎麼構思出來的。我們總是在媽媽病痛發作時,簡單地認爲是她沒日沒夜的做鞋墊惹的禍,粗暴地阻止她做鞋墊。然而,一次次勸過、吼過、摔過後,媽媽像中了毒一樣,又撿拾起那些針頭線腦,做起了鞋墊。

媽媽嫌市場上賣的鞋墊做工太馬虎,既花錢又墊不舒服。媽媽總是說,沒點事做,她全身不對勁;媽媽還說,她一年不如一年了,不趁現在動得,給我們每人多做幾雙鞋墊,怕她走後我們沒得穿。

媽媽的一片良苦用心,令我心酸不已。我不願意媽媽的健康被勞累剝奪,也害怕媽媽的寄託沒有着落。一次次地,我收下媽媽的鞋墊,把它當工藝品一樣悄悄藏在衣櫃最深處,捨不得糟蹋。

我穿着媽媽親手做的鞋墊,奔走在大街小巷,感覺有股股暖意從腳底升騰起來,在身體裏擴散、充盈。我知道,那是媽媽的愛在支撐着我、包裹着我。是媽媽在告訴我要堅強、勇敢、堅持。這個時候,我才體會到了“慈母手中線,臨行密密縫”滿滿的真情。

對那個土得掉渣的包包,我是橫豎看着刺眼,總覺得太掃我的面子。我要給媽媽換一個像樣點的包包,媽媽卻拽着包死活不放手。她說,那個包包跟了她幾年,已經有感情了,她捨不得換。再看媽媽,我驚訝地發現,媽媽那已皺成樹皮樣的臉,驀地變年輕了;媽媽那佝僂得只有一米四幾的身子,突然高大起來。而我自己,一下子小了,小得只有仰起頭才能看清媽媽的臉。

我明白了,媽媽,既是生命的賦予者、生活的供給者,也是兒女永遠的依靠。不管歲月如何流逝,時代如何變遷,不管空間怎麼轉移,母愛,都是最原始、最質樸、也最深厚的。它如涓涓細流,深深的滲入兒女的血液中,與這相交融;它如腳下的鞋墊,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體,呵護着兒女的生命。

我再不嫌棄媽媽的針線包,因爲我知道,那是媽媽愛的見證,也是媽媽愛的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