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原文註釋與賞析

夜雨寄北

李商隱的《夜雨寄北》原文註釋與賞析

唐·李商隱

君問歸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共剪西窗燭,

卻話巴山夜雨時。

[作者簡介]

李商隱(813—858),唐代著名詩人。字義山,號玉谿生,懷州河內(今河南沁陽)人。開成(唐文宗年號)進士,曾任縣尉、祕書郎和東川節度使判官等職。他處在晚唐時期,朝廷內外的大官僚展開了激烈的紛爭,形成了所謂“牛黨”和“李黨”兩個集團。李商隱因受牛李黨爭的影響,被人排擠,潦倒終身,死時年僅四十七歲。李商隱是一位有着獨特成就,對後世有巨大影響的大詩人,擅長律詩和絕句。他的詩構思精巧,委婉含蓄,語言精煉,富有文采。著有《李義山詩集》。

[註釋]

夜雨寄北:選自《李義山詩集》,詩題一作《夜雨寄內》。

寄北:寫詩寄給北方的人。詩人當時在巴蜀(現在四川省),他的親友在長安,所以說“寄北”。這首詩表達了詩人對親友的深刻懷念。

君:指作者的妻子。

歸期:指回家的日期。

巴山:指大巴山,這裏泛指巴蜀一帶。

秋池:秋天的池塘。

何當:什麼時候才能。

剪燭:剪去燃焦的燭芯,使燈光明亮。這裏形容深夜秉燭長談。

卻話:回頭說,追述。

[譯詩、詩意]

您問我的歸期,但我的歸期沒有定,

現在我是獨居在巴山的旅館裏,面對不停夜雨,只見秋天的池水往上漲。

什麼時候才能夠與您在家中西窗下面一起剪燭長談,

又說起我獨居巴山的旅館中面對夜雨的情景。

你問我什麼時候回去,我還沒有確定的日子。此刻巴山的夜雨淅淅瀝瀝,雨水漲滿了秋天的河池。什麼時候我才能回到家鄉,在西窗下我們一邊剪燭一邊談心,那時我再對你說說,今晚在巴山作客聽着綿綿夜雨,我是多麼寂寞,多麼想念你!

[賞析]

在南宋洪邁編的《萬首唐人絕句》裏,這首詩的題目爲《夜雨寄內》,意思是詩是寄給妻子的。從詩中“巴山”一語看來,詩寫於巴蜀之地。李商隱曾經應聘到四川,任東川節度柳仲郢的幕僚,時間是唐宣宗大中六年(公元852年)。先於此一年,李商隱的妻子卻已故去。給李商隱詩集作箋註的清代人馮浩,儘管認爲詩題不必改作“寄內”(因爲“集中寄內詩皆不明標題”),但內容卻是“寄內”的。爲此,他把詩的寫作時間,推前至大中二年(公元848年)。按馮浩考證,李商隱這一年是在桂州(今廣西桂林)鄭亞的幕府。當年鄭亞由於政敵的誣陷,被貶爲循州刺史。李商隱未去循州,由水路經長沙,於次年回到長安。馮浩認爲在歸途中李商隱曾經“徘徊江漢、往來巴蜀”,“於巴蜀間兼有水陸之程”。《夜雨寄北》就是寫在歸途中經過巴蜀時。近人岑仲勉、陳寅恪曾經指出關於巴蜀之程的說法是不正確的。其實,馮浩也沒有說得太死。他含糊地說,李商隱這時到過巴蜀,“玩諸詩自見,但無可細分確指”。可見,通常把《夜雨寄北》,說是李商隱寄給自己妻子的;這一說,似還可再斟酌。

李商隱的一生是不幸的。他剛剛踏入仕途,就被捲進了牛、李的朋黨之爭中。(牛,牛僧孺;李,李德裕。朋黨,官僚集團。)852年隨柳仲郢入蜀,實屬迫不得已。仕途多艱,妻子早逝,心境是悲涼的。幾年以前,當他在徐州盧循正幕府時,他頗爲躊躇滿志。“且吟王粲從軍樂,不賦淵明歸去來。”(《贈四同舍》)到四川以後,這種樂觀情緒消失了。“三年苦霧巴江水,不爲離人照屋樑。”(《初起》)他斷絕了與外界的交往,甚至與同府的幕僚也沒有什麼交誼。《夜雨寄北》,寫得一往情深,而且詩寄的“君”,關切地問着他的歸期,他也盼着與“君”“共剪西窗燭”。這個“君”,至少具備三個條件。一,以往過從較密;二,此刻仍有詩書交往;三,彼此心心相印。從現存的李商隱的詩文看來,有一個人可以成爲這樣的“君”,那就是晚唐的詞人溫庭筠。李商隱在徐州幕時,溫曾有詩“秋日旅舍寄義山李侍御”。李商隱在四川時,也有三首詩寄贈溫。溫的出身較李要名貴些,是唐初宰相溫彥博的裔孫,但他也同樣受到牛黨令狐綯的排擠和壓抑,晚年才做了方城尉與國子助教。如果沒有相反的證據,大概可以說,《夜雨寄北》,是李商隱在梓州幕府時寫給溫庭筠的。這樣,或許能更爲精細地品味出詩中蘊含的情感內容。

“君問歸期未有期”,詩一開始,就擺出了不可解脫的矛盾。歸期的希望與未有期的.失望,兩相對立。悲愴沉痛,籠罩全篇。“巴山夜雨漲秋池”,表面上看,是即景點題。但是這一景象把歸期未有期的沉痛情緒,渲暈得更形象、更濃郁了。獨在他鄉異域的巴山,是秋天,又是深夜,又是夜雨。這一情境本身就是令人傷感的。尤其是“漲秋池”三字,秋雨綿綿,把池水都漲滿了。詩人抓住了這一精細的而又富於生活實感的畫面,調動讀者的想象,似乎秋池裏漲的不是秋水,而是詩人難以解脫的痛苦。

絕句雖屬短制,但也講究結構的技藝。前人有言,絕句大抵起承二句困難,然不過平直敘起爲佳,從容承之爲是。至如宛轉變化工夫,全在第三句。這首詩的第三句,就顯示了這種工夫。“何當共剪西窗燭”,宕開一筆,從眼前跳脫到將來,從巴山跳脫到北方(長安),用示現的修辭方法,寫出詩人的遐想。“共剪西窗燭”,可能溶化了杜甫《羌村三首》中“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的詩境,但是由夫婦化爲友朋,活用了,情味更濃。“何當”二字,意思是“什麼時候才能夠”,照應首句“未有期”,既有熱切地盼望,又有難以料定的惆悵。在情意上,與前兩句,似斷非斷。

第四句顯得更爲精彩。“卻話巴山夜雨時”,是承“共剪西窗”而來,爲順流之舟。在短小得只能有四句的絕句體裁裏,毫不可惜地運用了重複句意,不能不謂之大膽。然而,再次出現的“巴山夜雨”,無單調之嫌,文意反而曲折深厚。如果說,前一句“巴山夜雨”是以景寫情,那麼這一句的“巴山夜雨”卻是以情寫景。它與“西窗剪燭”,組成一幅溫暖的動態畫面,表現了詩人對於歸期的嚮往,對於“君”的深厚友情。這給詩中增添了歡欣感。這種歡欣只是一種難以卜料的期待,因而示現於將來的欣慰,又加劇了眼前歸期未有期的痛苦。我們可以感受到詩人的情感不斷起伏、跳躍,但是通篇的情感色調又是和諧、統一的。

李商隱的詩,特別是他晚年的詩,感傷情緒很濃。這種感傷反映了時代的黑暗,反映了他個人遭遇的不幸。《夜雨寄北》,雖然有些歡欣的折光,總的看來,也是感傷的。只是這種感傷表現得很曲折、很深沉。一句“巴山夜雨漲秋池”,隱含了多少豐富的潛臺詞。這裏似乎不是由於夫妻分離而感到的痛苦,實在是深深包含了詩人此時此地回顧一生的哀愁,隱含着對於現實的憤懣與絕望。

這首詩即興寫來,寫出了詩人剎那間情感的曲折變化。語言是樸實的,在遣詞、造句上看不出修飾的痕跡。李商隱的大部分詩,辭藻華美,用典精巧,長於象徵、暗示。這首《夜雨寄北》,表現了李商隱詩的另一種風格:質樸、自然,卻同樣具有“寄託深而措辭婉”的藝術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