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其芳《雨前》賞析

何其芳《雨前》賞析1

1937年,一本薄薄的散文集《畫夢錄》被授予了《大公報》文藝獎金。獲獎的理由是“在過去,混雜於幽默小品中間,散文一向給我們的印象多是順手拈來的即景文章而已……《畫夢錄》是一種獨立的藝術製作,有它超達深淵的情趣”。這篇《雨前》就是選自《畫夢錄》。

何其芳《雨前》賞析

何其芳是以詩歌開始其創作生涯的。他的散文浸透着濃厚的詩情畫意。他在藝術上深受西方象徵主義的影響,追求鮮豔的顏色和精細的圖案。《雨前》的開頭部分,就是一幅既有顏色、又有音色的畫面。鴿羣,笛聲,灰暗淒冷的天空交織在一起,遂爲我們勾勒出風雨將至時自然界最初的反應。作者並未直接寫自己對雨的期待,而是仍然着眼於自然界對雨的需要,幾個具有強烈對比的詞彙,“嫩綠”因爲塵土的掩埋而變得“憔悴色”,生動而極富形象地刻劃出自然界在渴望着雨的洗滌。在色譜中,並不存在“憔悴色”,在一般情況下,憔悴往往是形容人的神情面容,在這裏作者以此來形容柳芽的顏色,可謂別具一格,也反映了作者遣詞造句的獨到功力。

在風雨將至而未至的時刻,懷想與現實交替出現,或者說,記憶中的畫面和眼前的畫面在作對比。因爲雨遲疑着不落下,和大自然一樣渴望洗滌的“我”,便不由懷想起故鄉的雷聲和雨聲。有關雷聲和雨絲的描繪,向讀者展現了自然界蓬勃而充滿活力的一面。這些美麗的.懷想之所以讓作者感到憂鬱,是因爲現實和回憶相距甚遠。當時,何其芳正在北京過着孤獨的書齋生活,他“接觸得最多最親密的並不是活的人類,而是帶着死亡的芬香的書籍。”這種缺乏生活情趣的寂寞生涯,很容易使人陷入憂鬱和感傷的夢幻,作者對雷聲和雨聲的懷想與渴望,實際上反映了他對有活力的生命的嚮往與希冀。

然而,陰沉的天空裏的雨點久不落下,連鴨子也似乎感到了煩躁。作者以優美精緻的文筆,生動而細膩地刻劃了鴨子的神態舉止,甚至還揣摸着這些小動物的心理狀態。作者使用了一系列極富色彩的動詞和形容詞,將鴨子在河邊的棲息描寫得活靈活現,把讀者帶入了充滿情趣的意境。由現實中可愛又可憐的小鴨子,作者聯想到故鄉放雛鴨的人。於是,又一幅大自然妙趣橫生的圖案呈現在讀者眼前,這是多麼令人歡快的景象。然而,“這是遼遠的想象啊!” 在現實生活中,作者居住在多塵土的北方,在寂寞和孤獨中度日,他盼望幽涼的雨點,盼望在綠陰覆蓋下做夢。對雨聲和對綠色的嚮往,再一次表達了作者對生命、對青春這些美好事物的渴求。

文章的結尾部分,作者一改前面輕柔低沉的調子,變得激越甚至憤怒起來。一隻遠來的鷹隼對沉重天色的憤怒與抗爭,它的有力的鳴叫和呼喚,無不反映出作者本人的心態。這是一隻擬人化的鷹隼,在它身上寄寓着作者自己對現實的不滿和渴望投身火熱生活的理想。然而雨還是沒有來,這表明作者最終仍然未能如願。他依然在苦苦地等待和尋求。

《雨前》是一篇寓意深刻、耐人咀嚼的散文。作者並未直接抒寫他對現實生活的不滿和厭倦之情,而是通過“雨前”這一特定時間內思想感情和心理狀態的微妙變化,藝術性地表達了自己對充滿活力的新生活的渴望。全文既有輕霧般柔和、夢幻般朦朧的詩情,又有生動、明晰的圖象; 既有無可奈何的悒鬱和感嘆,又有積極的爭取和呼喚。散文的語言精雕細琢,格調清新而高雅,而意境的含蓄與優美又使全文“超達深淵”。某些歐化倒裝句的巧妙運用,使語感更加流暢,閱讀更具變化,含義更加深遠。這篇散文猶如一尊精緻典雅的藝術品,令人賞心悅目,給人帶來無限的藝術美感。

何其芳《雨前》賞析2

《何其芳·雨前》原文

最後的鴿羣帶着低弱的笛聲在微風裏劃一個圈子後,也消失了。也許是誤認這灰暗的淒冷的天空爲夜色的來襲,或是也預感到風雨的將至,遂過早地飛回它們溫暖的木舍。

幾天的陽光在柳條上撒下的一抹嫩綠,被塵土埋掩得有憔悴色了,是需要一次洗滌。還有乾裂的大地和樹根也早已期待着雨。雨卻遲疑着。

我懷想着故鄉的雷聲和雨聲。那隆隆的有力的搏擊,從山谷返響到山谷,彷彿春之芽就從凍土裏震動,驚醒,而怒茁出來。細草樣柔的雨聲又以溫存之手撫摩它,使它簇生油綠的枝葉而開出紅色的花。這些懷想如鄉愁一樣縈繞得使我憂鬱了。我心裏的氣候也和這北方大陸一樣缺少雨量,一滴溫柔的淚在我枯澀的眼裏,如遲疑在這陰沉的天空裏的雨點,久不落下。

白色的鴨也似有一點煩躁了,有不潔的顏色的都市的河溝裏傳出它們焦急的叫聲。有的還未厭倦那船一樣的徐徐的划行。有的卻倒插它們的長頸在水裏,紅色的蹼趾伸在尾後,不停地撲擊着水以支持身體的平衡。不知是在尋找溝底的細微的食物,還是貪那深深的水裏的寒冷。

有幾個已上岸了。在柳樹下來回地作紳士的散步,舒息划行的疲勞。然後參差地站着,用嘴細細的撫理它們遍體白色的羽毛,間或又搖動身子或撲展着闊翅,使那綴在羽毛間的水珠墜落。一個已修飾完畢的,彎曲它的頸到背上,長長的紅嘴藏沒在翅膀裏,靜靜合上它白色的茸毛間的小黑睛,彷彿準備睡眠。可憐的小動物,你就是這樣做你的夢嗎?

我想起故鄉放雛鴨的人了。一大羣鵝黃色的雛鴨遊牧在溪流間。清淺的水,兩岸青青的草,一根長長的竹竿在牧人的手裏。他的小隊伍是多麼歡欣地發出啁啾聲,又多麼馴服地隨着他的竿頭越過一個田野又一個山坡!夜來了,帳幕似的竹篷撐在地上,就是他的.家。但這是怎樣遼遠的想象呵!在這多塵土的國土裏,我僅只希望聽見一點樹葉上的雨聲。一點雨聲的幽涼滴到我憔悴的夢,也許會長成一樹圓圓的綠陰來覆蔭我自己。

我仰起頭。天空低垂如灰色的霧幕,落下一些寒冷的碎屑到我臉上。一隻遠來的鷹隼彷彿帶着怒憤,對這沉重的天色的怒憤,平張的雙翅不動地從天空斜插下,幾乎觸到河溝對岸的土阜,而又鼓撲着雙翅,作出猛烈的聲響騰上了。那樣巨大的翅使我驚異。我看見了它兩肋間斑白的羽毛。

接着聽見了它有力的鳴聲,如同一個巨大的心的呼號,或是在黑暗裏尋找伴侶的叫喚。

然而雨還是沒有來。

1933年春,北京

《何其芳·雨前》賞析

何其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初在北京大學讀書,在致力於詩歌創作的同時,也開始了抒情散文的寫作。《雨前》是他這個時期散文的代表作,寫得深邃而明麗,委婉又濃郁,以不多的篇幅拓展了讀者豐富的想象空間,生動地表明瞭作者對散文這種特殊文體的自覺追求。

《雨前》寫了三組動物:驚惶的鴿子、煩躁的鴨羣、憤怒的鷹隼,穿插了兩組故鄉風景畫:草木迎春和雛鴨嬉水,而滲透於這些景物描寫中的則是作者寂寞的情懷和熱切的企盼。說得簡單直截一點,《雨前》的構思離不開兩條線索的巧妙安排,一條是憔悴的北國和秀麗的故鄉景物的對比,另一條是作者熱切的企盼和灰暗的現實世界的對比。前一條線索被作者刻畫得極其細膩逼真,誰讀了都如同親眼目睹一般,後一條線索則出之以象徵手法,顯得時隱時現,若明若音,處於一種寬泛浮動的微妙狀態。《雨前》的成功正得益於這兩條線索的相互滲透和襯托,如果光有前者,它也許不失爲一幅成功的景物畫,一首纏綿的懷鄉曲,但不會給人以如此低迴不盡、難以言說的韻味。如果只顧後者而削弱了前者,又會變得晦澀難解,激發不了讀者的審美情趣。

作品一開始,在“灰暗”、“淒冷”的天空前,匆匆飛過了一羣驚惶不安的鴿子,作者特地把“最後的鴿羣”置於篇首,接着用“也消失了”加以強調,陡然使讀者產生了一種突兀失望之感。第二段作者的目光自上而下,由遠而近,轉而寫人見人愛的“綠色”,可惜“嫩綠”僅只“一抹”,而“塵土”卻在無情“埋掩”,此時此地要是下一場透雨該多好啊,可是現實情況是:“雨卻遲疑着。”此處用形容人物表情的“遲疑”來形容“雨”,只能說明作者的期望之切和失望之深。

《雨前》第三段轉入對故鄉雨景的回憶與描繪,筆墨也隨着作者感情的起伏而不斷變化。隆隆的雷聲過後,那“春之芽”(不具體限於樹木花草的“芽”,而昇華概括爲“春之芽”,顯得靈活寬泛,極妙)便“從凍土裏震動,驚醒,而怒茁出來”。請看,原本極其普通的植物生長過程被作者寫成始而“震動”,繼而“驚醒”,終則“怒茁出來”,真可謂步步推進,歡快之至。這之後從雷聲寫到雨聲,作者的行文也一變而爲委婉嫵媚,先是用“細草”一樣的溫柔形容雨聲,再用“溫存之手”的“撫摩”刻畫喜雨滋潤萬物的情景,誰讀到這裏能不感到清新和喜悅?誰知作者並未在故鄉盤桓過久,很快又把目光移向眼前灰暗的北國,寫下了如此纏綿悽惻的文字:“我心裏的氣候也和這北方大陸一樣缺少雨量,一滴溫柔的淚在我枯澀的眼裏,如遲疑在這陰沉的天空裏的雨點,久不落下。”用“淚珠”比喻“雨點”,把“溫柔”和“枯澀”並提,形象奇特,對比強烈,既含有濃郁的詩意,又具有很強的表現力。人們常說傑出的散文家應該具備幾副筆墨,證之以這段文字,此話確實不假。

底下寫鴨子和放鴨圖的三小節,繪聲繪色,曲盡其態,堪稱現代散文創作中寫鴨子的絕妙文字。寫完故鄉的放鴨圖以後,又該回到眼前缺雨水多塵土的現實中來了,妙在作者並不另起爐竈,而是承接前頭家鄉放鴨人夜宿的“帳幕”,展示了一幅“綠樹覆蔭”圖:“在這多塵土的國土裏,我僅只希望聽見一點樹葉上的雨聲。一點雨聲的幽涼滴到我憔悴的夢,也許會長成一樹圓圓的綠陰來覆蔭我自己。”“一點”極言其少,“一樹”倍覺其多,透過如此精緻優美的文字和奇特超凡的意象組合,人們不難看到富於詩人氣質的作者那苦苦尋覓的眼神。

作者並未停止自己的尋覓和追求,於是文章最後猶如異軍突起,迎面飛來了一隻巨大而憤怒的鷹隼,文中着意刻畫了鷹隼急驟的動作和有力的鳴聲,這顯然和作者動盪不定的心旌互爲表裏。遺憾的是鷹隼向“沉重的天色”表示憤怒並未奏效,作者用極其冷峻的一句話結束了全篇:“然而雨還是沒有來。”這句話獨立成段,毫不拖泥帶水,可見其分量之重和寄寓之深。

那麼,《雨前》究竟寄託着作者怎樣的情懷?作品中“雨”等物象究竟意味着什麼?這需要聯繫作者的實際處境和思想狀態進行分析。作者當時是一個性格內向、入世不深、耽於幻想的青年大學生,他熱愛文學,愛從“芬芳的書籍”(何其芳:《刻意集·序》)中尋覓美好的人性和天地,而在面對駁雜灰暗的現實生活時則免不了種種困惑、猶豫、寂寞、苦悶……這類主客觀的矛盾久蓄於心,一旦遇到適當的時機和條件便會觸景生情,噴薄而出。《雨前》所以嚮往純樸清新的故鄉景物,說到底正是曲折地反映了作者心中的矛盾和追求。總之,我們沒有必要把作品機械地割裂開來,分別尋找各類物象的象徵意蘊,如把“雨”理解爲革命暴風雨,把鷹隼看作舊世界的反抗者,等等,那樣做,只能任意拔高作品,而無助於理解象徵藝術的精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