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散文讀後感

第一次讀張愛玲的《十八春》,是一個寒冷的冬夜。圍被高坐,翻書的手被凍僵。靜謐裏有無限的哀怨絲絲縷縷滲進心裏來,淤住了,濃濃一團心酸,化不開。

張愛玲散文讀後感

幾個平凡的衆生男女,世鈞曼楨叔惠翠芝,一羣隨處可見的都市年青人。把那一點點並不離奇的癡愛怨情,纏來絞去地在一張翻不出去的網裏演了那麼多年,也就不年青了。而同時翻天覆地的中國近代社會種種變事:九·一九、一二·八、抗戰勝利、國民黨接管、上海解放、支持東北,只是作了他們的背景,隱隱約約給他們的幫事刷上一筆動-亂的底色。例如叔惠在解放區的生活,書中完全沒有提及,他離開上海又回來,只像上臺下臺,舞臺被固定在打磨掉一半時代氣的南京上海。讓讀者蕩氣迴腸爲之嗟嘆的,只是亂世裏這幾個男女的故事,一點點的癡,一縷縷的怨,脆弱的愛,捂住面孔的無奈。

張愛玲前期的小說裏,少有正常的感情,有的只是曹七巧壓抑下的瘋狂和白流蘇細算分兩婚姻當職業的漠然,《小艾》和《十八春》裏算是有了,可是淡而稀薄:兩人之間互相的猜疑,家庭的阻攔,機緣的擦肩而過,隨便什麼都可以毀掉這叫“愛”的軟弱的東西。而實際上它也的確被毀掉了。

與《沉香屑》式的洋場傳奇與簪纓世家不同,張愛玲在《十八春》裏描繪的是都市街巷間那些最普通的人生。許家在南京的房子:那種底下開鋪面樓上住人的老式兩層木樓,我們今天在南京三山街七條巷一帶還能經常看到。讀者也不會覺得曼楨是絕世佳人,她給人的印象,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上海小戶人家的女兒:舊象牙色的肌膚,鵝蛋臉,永遠沉住一窪微笑的黑的眼。將來嫁了人也許會發胖,漸漸變得開了後門與弄堂菜販扯着喉嚨爭青菜茭白價錢。這樣的兩個人,他們再愛都是平平淡淡的家常瑣事,溫和如一鍋煤爐上燉着的細白小米粥,好萊塢的濃情電影模式不屬於他們。讓人感動嘆息的地方是他們愛情的悲劇性,得不到的才珍貴!那樣平凡的感情,只有化爲悲劇纔會有賞鑑的價值。試想世鈞與曼楨如果真的一帆風順的結了婚,反而無趣。婚前那一點薄弱的感情基礎很快就在柴米油鹽醋茶中消磨殆盡,禿頂漢與黃臉婆,永遠爲着無數的雞毛蒜皮事件慪氣,而一路平平安安過下去,過個三四十年,照舊是白頭偕老,淪爲無數普通家庭中一員。讀者看至此,能不泄氣麼?(所以童話裏王子和公主一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就趕快用“從此過着幸福的生活”結束。至於是否真幸福,只有王子和公主自己曉得)張愛玲深諳大衆心理,一支筆輕輕將他們隔開,讓他們彼此對對方留住一點情,埋在心底藏起來,留作將來相見的餘地。後來他們經歷了那麼多年那麼多事,終於重逢,曼楨把兩人分開後她的遭遇,摻着無限的苦的,講給他聽:

“那時候一直想着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把這些事情全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來還是嗚嗚咽咽地流眼淚。現在她真的在這兒講給他聽了,卻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爲已經是那麼些年前的事了。”

世鈞默默地聽着。

“他們很久很久沒有說話。這許多年來他們覺得困惑與痛苦的那些事情,現在終於知道了內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現在這時候,知道與不知道也沒有多大分別了——不過——對於他們,還是有很大的分別,至少她現在知道,他那時候是一心一意愛着她的,他也知道她對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種淒涼的滿足。”

老杜詩“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這裏簡直是人情的至高至純境界了。有時未免想到:許世鈞簡直應該感謝祝鴻才,因爲鴻才代替他娶了曼楨回去,看着曼楨變得“完全無意於修飾,臉色黃黃的,老是帶着幾分病容,裝束也不入時,見了人總是默默無言”、“眼睛裏常常有一種呆笨的神氣”。而卻讓世鈞的腦海裏永遠保留着年青的曼楨的俏影。

翠芝當年對叔惠,有着夭折的粉紅色少女的初戀。因爲她不瞭解叔惠,只看見他面孔英俊談吐瀟灑,纔會一直對叔惠念念不忘——至少是在心底。十幾年後叔惠回到上海,驚破了翠芝坐在凝固的時光裏心事全無地做少奶奶的日子。翠芝驀然發現自己原來也愛過,震驚的幾乎失態。明眼的讀者看到這裏馬上會想起《金鎖記》中七巧和季澤見面時那一幕的驚心動魄。然而曹七巧是自己用黃金的枷鎖劈殺了自己的肉體自己的愛,而翠芝與叔惠之間卻早已隔的無限遠,白茫茫的一片大水,漢之廣矣,誰可泳之?

只爲着叔惠要來,翠芝又打地板又搬傢俱,親自出馬去買洋酒火腿,幾乎都不能控制自己。連一邊冷眼觀的讀者都暗叫她做的實在太露。奇怪做丈夫的世鈞卻反而渾然不覺——細西回過頭來一想 ,你會覺得心間一冷:原來世鈞從來不曾留意過翠芝,他們是同一張牀上睡了十幾年的異夢人。書裏寫到他們的日子,滿是疙疙瘩瘩的小嚕囌,可是他們很難吵得起來。大概因爲即使是吵架罷,也還是需要一點火星的。而他們倆卻是真正的相敬如冰。

書中處處有對人生無奈的諷刺與苦笑:人人想方設法去爭奪眼前金蘋果,費盡心手摘到手才發現全不如自己想像:許大少奶奶竟力拉攏小叔和孃家妹子,翠芝過門後倒與她成了對頭;許太太偏心小生子,待到一起同住卻又矛盾無窮:鴻才爲了得到曼楨費了無限心機,後來卻覺得她索然無味,“就像一碗素蝦仁”。曼璐爲了繫住丈夫的心,不惜賠上親生妹子,結果不但拴不住鴻才,反而連妹妹都失去了……多少紛亂的追求與肥皂泡般的幻滅,拼湊起來大概就是人生。悲哀的故事裏滿含着作者小小的諷刺,我們彷彿能聽見這位有着孤零身世的曠世才女冷仃仃的一粒粒笑聲。

張愛玲此時的筆風,已從前期作品的絢麗五彩靈光四射變得漸趨平淡。洗盡鉛華的略帶感傷的筆調,正好用來緩緩敘述這一場漫長的不了情。張氏的寫作功力,已是爐火純青,雖是忽而南京忽而上海,敘述主體更是走馬觀燈般更換,卻難爲她細針密縫處處照顧的滴水不漏而自然天衣。有些小地方,她也憑着她那種獨特的敏感注意到,筆尖略略一點,氣氛自然浮出來。如寫曼楨世鈞冬夜在許家樓上夜話,特意說到“起坐間裏只有一火盆,上面擱着鐵架子,煨着一瓦鉢子荸薺”。曼楨發冷,世鈞取出自己的舊絨線衫給她穿上。煮荸薺是江南冬天普遍的家庭小食,那種略帶清甜的香味是潤澤的,浮在兩個年青人對未來的甜蜜憧憬中,是格外富有家常氣息的氛圍。就在這個晚上,世鈞給曼楨戴上訂婚戒指,以後他們回想起這一幕,腦中揮之不去的,應該還有煮荸薺的清香吧。

小說一九五一年結稿時名《十八春》,後來張愛玲旅美期間,進行改寫,刪掉了略帶政治色彩的結尾,易名爲《半生緣》。在我看來《半生緣》是承繼了張紙小說題目一貫的風格棗繽紛綺麗的古典風,但《十八春》卻似乎更適合於這篇小說,十八春,無數個春天呵!吹面不寒楊柳風,又帶着一絲絲時光不再的悵惆,就像這個漫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