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白石題畫賞析

葡萄難滿架,空處補絲瓜

齊白石題畫賞析

——齊白石題畫賞析

欣賞齊白石的畫作,觀者往往會有這樣一個印象:齊白石的畫如此高深又如此通俗,既有傳統文人畫的雅緻又有來自民間的樸素味道,真正做到了雅俗共賞。不管欣賞者的文化層次還是興趣愛好有多大差異,總可以在他的畫中找到共鳴,這就是貫穿在作品裏的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齊白石的作品洋溢着樸素的情操、樂觀的氣概。他通過對生活的捕捉,能把俗昇華爲雅,特別是題畫的點綴,使得他的畫有非比尋常的縱深感和豐富感。

醇厚的民間意識

齊白石出身於農民家庭,12歲學木匠,成爲家鄉的雕花名手,這期間也在刻苦學畫。到了27歲,他的藝術天才爲當地的文人所重視,幫助他拜師,於是和當地一些文人有了往來,因而有機會接觸古今山水名作。歷史上山水畫家對待山水的態度,大概可以分爲兩類:一類認爲凡天下山水都是造物爲文人雅士所設,不能爲凡夫俗子所賞,山水畫家必須滌盡人間煙火氣,他們的作品愈是飄逸超脫,其品類愈高;另一類認爲山水雖爲造物所設,但離不開人間享用,要可觀、可遊、可居,纔算好山水。後者比較接近人情;可是他們認爲可觀、可遊、可居的山水,不一定是凡夫俗子可觀、可進、可居的地方。

齊白石在生活上和士大夫文人有了廣泛的接觸,但仍始終保持了勞動人民的淳樸品質,並且一改文人畫只能以梅蘭竹菊入畫的藩籬,凡日常生活場景皆可入畫:“滿園蔬菜繞門青”,“家家田舍識蔬香”,最有趣的是這一首:

刪除草木打虛花,卻笑平生爲口嗟。

新種葡萄難滿架,復將空處補絲瓜。

這些看來平常的事物到了他手底似乎都可以點石成金,化腐朽爲神奇。他的作品表現出了民間氣派和民族傳統的高度統一,畫中總是響徹着一種世俗的、生意盎然的愉悅情調,滿眼天趣之中透露着對勞動生活的摯愛和信賴,俗中寓雅,雅中見俗。

濃濃的思鄉情懷

1917年,爲避家鄉兵匪之亂,齊白石離開家鄉,隻身赴京;後又因張勳復辟之亂隨郭葆生避居天津租界數日,回京後的齊白石以賣畫、刻印爲生。像許多文人一樣,齊白石剛開始“北漂”時,就抑制不住思鄉之情,寫下了《燕京果盛有懷小園》:“家園尚剩種花地,梨橘葡萄四角多。安得趕山鞭在手,一家草木過黃河。”他畫小雞與葫蘆所題寫的“昨夜夢還家山所見”更是寄託了對家鄉的無限思念。感時懷鄉,念及家中親人,愁思百結,手中的畫筆成了他宣泄情感的主要工具了。第二年,他在畫《石榴》時題:

庚申夏,故鄉大旱。秋八月,天雨時行,石榴始能着花,餘還家已十一月矣,其實大不盈盞,越明年燈節後其實始熟,此豈老天有意憐我未歸人耶?

幾句話,語淺情濃,饒有詩意。

齊白石以文人特有的方式,通過題跋記述了過去的一些往事,將情感延伸到了畫外。在他的晚年這種鄉愁則表現得更爲突出,通過書畫題跋表述對故鄉、親人的憶念及愈老彌深的赤子之情,作爲“尋常百姓人家”的“杏子塢老民”,齊白石時時憶念或歌詠自己中年在家鄉半勞動半文藝的生活。如題《竹院圍圖》 :

闔闢縱橫萬竹間,且消日月兩轉閒。

笑儂尤勝林和靖,除卻能棋糞可擔。

對自己既能下棋又能擔糞的生活追懷不已。“擔糞”這樣的事,很難出於文人雅士之口,在齊白石這位民間匠人出身的大畫家筆下,卻充滿生活情趣。

齊白石60歲時仍懷着赤子之心回憶童年生活:

兒戲追思常砍竹,星塘屋後路高低。

而今老子年六十,恍惚昨朝作馬騎。 (題《畫竹》)

92歲畫牧牛圖,還憶起自己幼時“身系一鈴,祖母聞鈴聲,遂不復倚門矣”,且題詩云:

祖母聞鈴心始歡,也曾總角牧牛還。

兒孫照樣耕春雨,老對犁鋤汗滿顏。

兒時所用的工具,成了畫家寄託思鄉之情的絕好題材。

在衆多的蔬果題材作品中,白菜、冬筍是他的最愛。“白菜之佳無過北地,菌野之美唯有南方”。所以,他在畫《白菜冬筍》時題:

曾文正公雲:雞鴨湯煮蘿蔔白菜,遠勝滿漢宴席二十四味。餘謂文正公此語猶有富貴氣。不若冬筍炒白菜,不借他味,滿漢宴席真不如也。

更有甚者,他還在《白菜蘑菇》上題:“南方之菌遠勝蘑菇,惜不能還家共老婦喜食也。”齊白石愛畫蔬果,但有了這些文字的蔬果,其意義已經超越了繪畫本身的內容和形式,展現的是濃得化不開的思鄉情懷。

獨特的藝術主張

齊白石許多精闢的藝術見解都是通過題跋書畫而公諸於世的。對藝術造型的要求,齊白石主張“妙在似與不似之間。”91歲題畫枇杷雲:

作畫在似與不似之間爲妙。太似爲媚俗,不似爲欺世。此九十一歲白石老人舊語。

如何才能做到“似與不似之間”呢?他64歲時在題畫中就有過論述:

善寫意者,專言其神;工寫生者,只重其形。要寫生而後寫意,寫意而後複寫生,自能神形俱見。非偶然可得也。

這裏他提出了形和神的關係。他以自己畫蝦的經驗,證明從形似到神似的過程。他說:“餘之畫蝦已經數變:初只略似,一變逼真,再變色分深淡,此三變也。”我們研究齊白石畫蝦的幾個時期,他的變化的確如此。“初只略似”是他初學別人畫蝦的`方法,“一變逼真”是觀察了活生生的蝦的結果,“再變色分深淡”是他對蝦的觀察進一步之後,提高了表現方法,於是在形似的基礎上達到了神似。

85歲題蘭雲:“凡作畫須脫畫家習氣,自有獨到處。”齊白石認爲:“古之畫家,有能有識者,敢刪去前人窠臼,自成家法,方不爲古大雅所羞。”又云:“匠字作畫,寡心前人僞本,開口便言宋、元,所畫非目所見,形似未真,何況傳神?爲吾輩以爲大慚。”他主張作畫要“我行我道,下筆要我有我法。”

雨過石方潤,人閒物不驚。

池上似有意,出水聽吟聲。

這是齊翁題畫魚的詩。前兩句一派幽靜清涼景象,後兩句靜中見動。王國維稱杜甫的“細雨魚兒出”有境界,魚兒出來幹什麼呢?齊白石獨有所悟:佛門有頑石點頭、鯉魚聽經的故事,這畫上的魚,卻會聽詩,成了詩人的知音了。這樣的畫配這樣的詩,意境已經到了畫外,也到了詩外。

鮮明的人世感嘆

齊白石也有些題跋通過畫境表現了對社會人生的看法,如題《樊籠八哥》:

鸚鵡能言自命乖,樊籠無意早安排。

不須四面張羅網,自有乖言哄下來。

跋雲:“諺雲能巧言者,鳥在樹上能哄得下來。”這就形象地說明舊社會羅網四布,人心惟危,如不好自爲之,就會誤入花言巧語的圈套。

又如題《不倒翁》 :

烏紗白扇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團。

將汝忽然來打破,通身何處有心肝。

又有跋語數行:“大兒以爲巧物,語餘遠遊時攜至長安作模樣,供諸小兒之需,不知此物天下無處不有也。”語鋒尖銳,直刺舊中國普遍存在的貪官污吏。

題《白菜》的文字又是另一種態度:

牡丹爲花之王,荔枝爲果之王,獨不論白菜爲菜之王,何也?

爲普通而價廉的白菜爭榮譽,是樸素的生活觀和藝術觀的表現,也是對普通勞動者的歌頌。

齊白石藝術的一個重要特色就是善於把生活中的一些最普通、最平常的事物用畫筆表現出來,如農人常見的柴筢和算盤,房前屋後的草蟲以及河塘中的魚蝦,讓人們從平常的事物中看到藝術的魅力,從尋常事物的品質中挖掘其爲人所忽視的精神內涵。

齊白石曾在作品集的自序中寫道:

予少貧,爲牧童及木工,一飽無時而酷好文藝,爲之八十餘年,今將百歲矣。作畫凡數千幅,詩數千首,治印亦千餘。國內外競言齊白石畫,予不知其究何所取也。印與詩,則知之者稍稀 ……

齊白石不甘心僅以畫家名世,他感慨當時人們對自己的評判有欠公允。在他自己看來,他在印與詩方面的心力和造詣,是不遜於畫的,只是世人“知之者稍稀”罷了。他曾對胡絮青說過:“我的詩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畫第四。”這種自我認知最起碼可以理解爲畫家對詩意的重視,由此我們就理解了題跋在齊白石畫作中的重要性。題跋生髮繪畫的意境,昇華繪畫的內容,大大強化了作品的人文內涵,增加了作品的藝術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