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抵不過星星光亮的一瞬，但無論草木，還是人，卻總覺得是彷彿滄海桑田的一生。我想用十年祭奠曾經的夜晚。
必須是有月華的晚上，我，外婆，趙奶奶，我們三個人搬了小板凳，坐到門口的棗樹下。我捧着她們盛給我的滿滿一碗星光，安安靜靜地倚在樹上聽兩個都已經頭髮花白的老太太拉扯家常。所謂家常，不過是將柴米油鹽都掰開，挑挑揀揀的細碎物什，不華麗。華麗的是戲，平淡纔是心頭的日子，其中有真意。
趙奶奶是外婆年輕時的手帕交。據說她是地主之女，受了頗多坎坷冷眼，老來得子，沒想卻逃不了空巢老人的命運，終歲守着鄉下的老屋。夏末，秋風起起落落，外婆帶我去看趙奶奶做棗糕。棗子一顆顆溫潤地睡在盆裏，儼然還在繼續夏夜酣暢潮溼的夢境。這是趙奶奶預備在兒子回鄉探親時吃的，但是在約定的日子裏，她永遠只能等到缺席，所有的棗糕進了我的肚子。“這輩子我的棗糕都只能餵飽你這隻小饞貓了。”她苦笑着搖頭，眉毛皺起來，每一條皺紋的紋路，每一抹苦笑的弧度，似乎都還歷歷在目。
那麼棗糕的香氣如今遺失在了哪裏呢？
有一個早晨，空氣裏還盛開着涼薄的霜花，我跟在外婆蹣跚的`腳印後面，一路走過崎嶇的小道，準備去看趙奶奶。外婆推開門，突然轉身來捂我的眼睛，但是外婆捂得太慢，我還是看見了趙奶奶漆黑的臉，手中攥着一枚青青的棗子。那棗子像一條青色的小蟲，爬進我的心裏，啃了一個青澀的傷疤，然後，它死了。
後來，陸續聽說很多的事情。前一天晚上，她的兒子回來，匆匆地要錢，不歡而散。外婆牽着我的手，送行的隊伍一路逶迤。又路過門前的棗樹，葉子未落，細碎地響動，這使我想起每一個有月光的晚上，它們在樹梢上偷聽着凡塵的俗事種種，也發出這樣天真無邪的聲響，生活那樣安生。
喪事過後，外婆和我躲在屋子裏，人們還在爲趙奶奶的死而爭吵，互相指責，是是非非。而我們只是安心分享着那一盤被冷落的棗糕。念誰爲之戕賊，亦何恨乎秋聲？一念之差就沒了，比流光還要迅疾。大人們都說這棗糕晦氣，我卻覺得它比任何時候都要甜，太膩了。
沒過半年，我到了上國小的年紀，離開外婆，離開棗樹，遠遠地不敢回頭地離開了。漸漸地，也就忘了那些發生在矇昧之初的故事。只在偶爾，向來看望我的人打聽，外婆還好嗎，老了，糊塗了。那棗樹呢，修路了，截得只剩一個木樁子，再沒棗子吃啦。
我便默然下來，依稀地想起曾經如此溫柔的歲月。
年前回去看外婆，外婆躺在裏屋，呆呆地不似從前快活樣子。她在生活短暫的流駛裏，失去了兩個談心的人。她只能老去了。棗樹老了，記憶也老了，誰還年輕呢？再過幾年，也該老了。只見，墳塋草生，舊棗斷枝。而人間輪迴，依舊生生不息。
外婆問我，現在怎樣啦。
我搬來高高的椅子伴在外婆牀前，一一念數着學習，工作，未來的計劃，以前不知道人生原來還有這樣漫長繁瑣的路要走。外婆靜靜聽着，像以前的我一樣，乖巧又弱小的模樣。
我的話題漸漸遙遠起來偏離了生活的航線，我說起腐敗，金錢，慾望，一口氣說了下去。而外婆始終一副旁觀者的神情，只在最後呢喃了一句，人心啊，她掉牙的嘴張開，從那個黑黑的洞口裏逸出一聲嘆息。
我就被拽回幼年的夏夜，那時候外婆和趙奶奶時常搖搖頭，嘆一句，人心啊。於是，棗樹葉的鈴聲又響起來，棗糕的香氣撲面而來。竟然就淚流滿面了。
都說，人間事，如魚飲水，冷暖自知。就這樣歡歡喜喜一年，哀哀切切一年，一晃，竟已是十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