狙擊手一生的0.9秒作文

蘇制莫辛·納甘狙擊步槍的槍托緊緊頂在肩窩,透過放大三倍的光學瞄準鏡,整個世界陡然之間被放大了,放大得近乎有點虛幻,在那雙具有狙擊手特殊天賦的眼睛裏,世界顯得從未有過的清晰。

狙擊手一生的0.9秒作文

這個清晰的世界裏沒有春夏秋冬,沒有花香鳥語,更沒有世態炎涼,愛恨情仇這個世界裏只有一具具行屍走肉在靜悄悄地遊走,是的,出現在狙擊手瞄準鏡裏的人不分種族,不分官階,更不分出身和性別,他們都只享有一個共同的名稱:目標,一具具轉瞬之間,就會由生龍活虎蛻變成冰冷僵硬、永遠失去知覺情感的屍體。

不過,這次出現在他眼前的屍體卻多多少少有些與衆不同,儘管上級沒有明確交代,但這個機靈的上海兵卻從臨行前交代任務的陣容上看出了點端倪:副師長親自送他出徵,團長親手給他遞上子彈,而連長一直把他送到了前沿潛伏地帶。

1953年春天溼漉漉的太陽從北朝鮮連綿的峯巒上升起,照亮了東海岸山嶺上一道道長蛇般蜿蜒的工事,工事裏那些枕戈待旦,時刻期待着新一輪生死廝殺的人們。根據情報,敵方正在籌劃一次中等規模的新攻勢,他們的指揮官最近可能會來前沿窺伺我方陣地。

他在僞裝網的底下靜靜潛伏着,靜得就像一堆去年秋天遺留在那兒的枯枝敗葉,一堆自然界棄之如敝屣的垃圾,死神正和他一起,細緻耐心地透過那副小小的光學瞄準鏡,嚴密監視着對方陣地上的任何動靜。就在情報顯示的那個時辰即將到來的時候,他覺察出對方陣地上一些小小的異樣,雖然表面上一切如常,但是空氣裏,卻分明隱隱飄過來幾絲緊張不安的氣息。

果然,左前方400米處閃過一縷小小的微光,他立刻辨別出那是一具望遠鏡沒有僞裝好部位發出的反光,只要再過一會兒,那具望遠鏡肯定就會慢慢升起,隨後出現的,又會是一具新的屍體。他把槍口準準地瞄向那個方位,嘴角浮現出一縷幾乎無法察覺的笑紋,行了,這肯定會是倒在他槍口底下的第67具屍體,憑着這樣的戰績,他將穩穩登上全師狙擊手的第一把交椅。

一張臉,果然有一張躲躲閃閃白種人的面孔在望遠鏡後面出現了,不過不要緊,只要你出現,就註定無法逃脫狙擊手爲你安排好的宿命,就像你不管用盡什麼伎倆,都無法逃脫命運那兩隻忽冷忽熱捉摸不定的大手一樣。透過瞄準鏡,他看清了對方臉上的每一根鬍鬚,還有腮邊那一顆豆大的黑痣,唔,不錯,一具長有黑痣的美國軍官屍體。

時間和正要扣動扳機的手指一起,突然間不可思議地停滯下來,緊接着就疾速倒退,倒退回了五年以前那個寒冷的冬季,那時候他當然不會是志願軍的狙擊手,而是上海百樂門舞廳外面一個擦皮鞋的小童,正在凜冽寒風裏使勁擦拭着一雙錚光瓦亮的美國軍用大皮靴。

漸漸地,漸漸地他有些擦不動了,一次次襲上來的高溫讓他變得虛弱無力,紅得怪異的嘴脣和鼻子裏噴吐着沉重的氣息。可是不行,他必須得堅持擦下去,重病纏身的父親正躺在牀上,一家人的身家性命,此刻絕無僅有,全都維繫在他手裏小小的擦鞋箱上。

一隻和他此刻臉色同樣紅碩的大手伸過來,撫摸着他那燒得發燙的前額。可憐的孩子。他聽見一句他無法聽懂的嘆息,當那隻大手第二次伸過來的時候,他看見手心裏有一張十美元的鈔票,還有幾顆小小的白色藥丸。

他吃力地擡起頭,看見了一身橄欖色的美國軍服,上校的肩章,一張紅碩大臉上關切的表情,還有還有嘴邊上那一顆豆大的黑痣。

1953年春天的北朝鮮就這樣從他眼前奇異地消逝了片刻,1948年上海灘那個寒冷的冬天又在他的眼前箭一般掠過那張十美元的鈔票,那些白色的藥丸,豆大的黑痣

時光就這樣在記憶的寒冬裏凍結了0.9秒鐘。0.9秒,這原本恰恰應該是他扣下扳機的時間。

啪!喑啞的槍聲還是響起來,子彈從莫辛·納甘長長的槍管裏急不可耐地飛出,撲向那個原本編號應該是第67的屍體,可是那顆僞裝得很好的腦袋及時縮了回去,只有幾縷枯黃色的頭髮飄起來,紛紛揚揚在春天的半空裏。

0.9秒,只差0.9秒鐘呵!

沒有人責怪他,從副師長到連長沒有一個人責怪過他。好馬也有失蹄的時候,更何況對於這次任務,師部本來也沒抱什麼太大的'希望,這樣的任務難度實在太大,就好像是在要求一匹馱滿貨物的駱駝,飛快地鑽過—個小小的針眼

可是他知道,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其實當那個該死的0.9秒鐘來臨的時候,瞄準鏡裏出現過的究竟是什麼?

三天以後,美軍突然發動了一場不大不小的攻勢,一場血戰之後佔領了我軍兩座高地,高地上堅守的兩個排弟兄們全都犧牲,正在那兒指揮戰鬥的連長也沒有能夠撤下來。

那幾天裏,整個防線失去了往日的歡笑,戰友們追憶着那七十多條曾經朝夕相處生龍活虎的生命,哀悼着那七十多具再也無法搶回的屍體。

同時失去了的還有狙擊手的笑容,往日裏,這個沉穩寡言的上海小夥兒臉上總是洋溢着燦爛的微笑。可那幾天他卻突然瘦下了一截,痛恨與悔悟就像一條盤桓在心底的蛇,沒日沒夜撕心裂肺地啃噬着他。他覺得這些戰友的犧牲與陣地失陷全都是因爲他的過錯,如果他沒有耽誤那0.9秒鐘,那個臉上長着黑痣的美國將軍便會變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再也無法去決策發動一場這樣的進攻,再也無法奪去他兄長似的連長和戰友們的生命。

他懊悔,他痛恨,痛恨自己還不是一個真正的狙擊手,不,不是的!你甚至都不配背起這杆長長的、配備着三倍光學瞄準鏡的嶄新莫辛·納甘狙擊步槍。一個真正的狙擊手絕對不會犯下這樣低級的錯誤,竟然會把眼前的目標看成是一個活人,而且是一個與自己有着某種奇異瓜葛的人。真正的狙擊手無論何時何地,瞄準鏡裏出現的都不能再是活着的人,而只會是一具又一具的屍體,只要他的扳機扣下,便會無情地擊斷世界上一切情感的紐帶。

在巨大的追悔懊恨之中,他掏出那枚針線包裏的鋼針,對準自己大腿狠狠地紮了進去,一陣尖銳的疼痛如同一顆飛來的子彈一般疾速襲上心頭,他感到了一陣前所未有的痛楚,以及痛楚之後的清醒。他提起那杆愛如至寶的狙擊步槍,悄悄地消失在了那堆自然界無人問津的垃圾下面。

他就這樣變得更加沉默寡言,總是悄悄躲避着戰友們關切的目光。每當東方的晨曦勾勒出北朝鮮格外亮麗的天際,他便悄悄背起那杆步槍出發去潛伏。直到夜色濃重得足以掩蓋起天下所有的祕密,他才悄無聲息幽靈般地回到連隊。不過他的狙擊戰果卻像夏天的氣溫一樣在一個勁上升,短短一個多月,又有46名敵軍倒在了他的槍口底下,他成爲全師乃至全軍揚名的頭號狙擊手。師長專程趕來向他致賀,他卻一聲不吭地提起槍,又消失在了那片總是隱藏着許多不爲人知的祕密的前沿陣地。

轉眼間三個月過去,一個天大的好消息雷霆般震驚了整個世界:朝鮮戰爭將於1953年7月27日22時停戰,交戰雙方將在那個時刻到來時完全停止敵對行動。消息傳到哪兒,哪兒就會騰起一陣又一陣壓抑已久的歡呼,只有他的臉龐上出現了焦灼不安的神情,他開始徹夜不眠地出發潛伏,一遍又一遍焦急地搜尋着對方陣地上所有那些被戰爭精心掩蓋起來的祕密。

7月27日的月亮終於在萬衆期盼中緩慢而又堅定地升了起來,就像一個令人望眼欲穿的妙齡美女終於款款地出現。就在時鐘眼看就要走向停戰的那個時辰,一聲沉悶的槍響打破了屏息等待中的沉寂,槍聲中一個美國將軍應聲栽倒在地。三個月以來將軍還是第一次來到前沿,他想借着夜幕的掩護,最後再看一眼那些即將成爲歷史的敵軍陣地。一顆等候得太久太久的子彈就在此時彷彿初戀情人那般熱切地向他撲來,不偏不倚,就從他望遠鏡的鏡筒裏鑽進去,打碎了他臉上那粒豆大的黑痣。

狙擊手的位置也隨着這聲槍響與閃光暴露了,按常規,他該沿着事先挖好的坑道快速撤離。可是奇怪,他那天卻一反常態躺在原地一動不動,還用雙手緊緊地捂住了眼睛。很快,一排美軍氣急敗壞的炮火便覆蓋了那塊小小的陣地。據說,那也是整個朝鮮戰爭期間美軍發射的最後一排炮彈。

大地在一片驚愕中目瞪口呆地沉寂了一會兒,然後就一躍而起,爆發出一陣又一陣震耳欲聾的歡呼聲,剛纔炮擊的最後一點餘音,也像是那狙擊步槍槍口剛剛升騰過的餘煙,轉瞬便消失在一片片瘋狂歡呼的聲浪裏了。

和平,期待己久的和平終於姍姍來臨了

當戰友們把他殘缺不全的遺體背下陣地的時候,躍出黃海的太陽已經照徹了南北朝鮮三千里殘破的江山。給他擦身換上最後一套新軍服的戰友不由驚訝地停住了手,他們發現這位王牌狙擊手的內衣上竟然彆着一枚鋼針,上面凝結着已經乾涸了卻依然新鮮的血跡,而他的兩條大腿上密密匝匝,數一數,竟然遍佈着不多不少,正好是九十個針眼!

從那聲延誤了0.9秒鐘的槍聲響起,一直到他犧牲了的這天,時間不多不少,恰好過去了九十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