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思居衛，衛人釣於河……”
書攤在桌上，發黃的頁面，似李黛的臉。衛人有些心疼，很想摟住她，只是輕輕地撫慰，但終究忍了。
李黛的每一個細胞裏都是子思。他的吻，他的狠。
怎麼會是這樣？李黛不明白向來堅定的人墮落到如此迷茫無助的境地。
衛人已在河邊守侯多年，自從那條魚驚鴻一現，他就沒辦法忘卻。無夢的人在夜的囈語裏也念叨着她。雪白的肌體，淺紫的斑紋，電光般一閃，沉入水底。那時他才十九歲，不過是一刻間，功名利祿在他心裏除了根。他要得到那條魚。
李黛遊在夜的海里。只有在夜裏，她才感到自在。一條魚的自在和舒適，完全的放鬆。無人能懂。在這樣的時候，她會想很多的事情。想子思。
衛人在河邊築草廬，一張破席，還有無數的餌。渾濁的水底，他等她來。許久了，在一個陰天，她毫無預兆地跑來了。她圍着餌跳舞，笑着，偏偏不肯咬鉤。
那次放的是用梅花和着蜂蜜的餌，以前試過繁多的餌，蚯蚓，蝦泥，甚至衛人自己的手指。那是他走過媚卿樓時，看到鄰家女孩兒青兒，桃紅的緊身襖，蔥綠的散腿褲，嗲着聲氣招客人，窮極風騷。他低頭疾步躲閃，還是被叫住：“大爺！大爺！我讓你快活啊！”
衛人心如刀割。是他害了青兒。她一直等他，羊角辮盤起，秋水般的眼睛枯涸。但他爲了一條魚，竟不肯娶她。愛不到，生不如死。青兒性子烈，索性毀了自己給他看。一雙玉腕，千人枕過，揚手間，揮不卻的還是對衛人的愛。
李黛的皮膚被衛人關切的目光燒到微痛。但，心，一點都不動。子思好象就站在他身後，她只看到子思。細長的眼睛，有灼人的光。
第一面，就似曾見。寶哥哥和林妹妹嗎？她調皮地笑。他真的是愛看她的笑。在脂重粉濃的時代，清純如李黛，是骨子裏的笑意感染了子思。
也還是不能。她已是衛人的未婚妻。
手指的餌在水裏左右沉浮，一絲絲血暈染開來，圈圈點點，美麗動人花。魚來了，她靜止在餌的邊上，像死了一樣。白的肌膚染到鮮血，淺紫漸深。脣觸到帶骨的肉，似是還有活力，跳動的樣子。她又驚又喜。難得有情人。多少次輪迴，傷透了心。這次，不會枉凝眉。
衛人是李黛身上衣，踏實貼住她。但始終，做不成內衣。倒是子思，一個笑，她的身子便有了感覺。
快十年了，衛人天天等在河邊。世上能夠做餌的東西動用過了，而那條魚，始終不去咬鉤。父母最疼的這一個，捨去功名由他好了，但香火萬萬斷不得。
那我就娶青兒。衛人來到媚卿樓。脂粉遮不住幽怨和滄桑，青兒答應做他的新娘時，淚紛紛而下。萬點飛花愁似雨，衛人的眼裏也有了水色。
婚紗試了一套又一套，都不是自己所鍾愛。下一個未必好。李黛在趕往下一個店的時候直覺地。果然。是不是潛意識裏就不希望有適宜自己的？她自己也嚇壞了。她願意做衛人的新娘。很明白他會給她一生最安寧的呵護。
奼紫嫣紅的一堆東西在茶桌的邊上，她依偎着子思的肩。熟悉的氣息。煙和酒的濁氣。她卻喜歡。衛人是雅緻的白領，清新如雨後田野，李黛卻拿淡漠隔開他的慾望。
假如我來得夠早。
李黛抱緊他。魂魄全在這個人身上了，可他，心是散着的。逐漸竄紅的畫家，佔盡名利和浮華，妻兒就是他的畫架，支撐着他的肢體。靈魂卻是漫揚的，骨子裏逼出的那份風流倜儻，各色女子爭奇鬥豔算不得稀奇。
子思細長的手指撫着她柔順的長髮，滿身心的愛憐透進去，透進去。她如果能懂就懂了，不懂是無奈了。假如來得早，也還是在家守望的那一個。聰慧如李黛，真糊塗？
盛裝的青兒真是驚豔。在衛人揭開蓋頭的剎那，妙手雕就的一張臉美奐美倫，擰痛了衛人的心。笑裏是褪不去的風塵。
水裏的青兒。等衛人再回到洞房，紅燭飄浮不定的搖曳訴說着不安。凌晨紫灰的天色下，青兒從河裏上來，像極了一條魚。水雖濁，也足以滌清了多年浸淫風塵的骯髒。青兒還回了自己的潔淨，仍然以毀滅的方式。這一次，最是徹底。
衛人找到了爛醉如泥的李黛。子思依舊拿她做紅顏。心不甘，她是第一次動心，原以爲無限的癡能夠換一個許諾，終究還是落空。
昔日青青今何在？衛人埋葬了青兒，縱身跳下了黃河。夢牽魂繞的不能得到，握在手邊的又沒能珍惜。哀大到心死。
魚托住了他。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眼裏終於閃過一絲溫情。只一刻，衛人的心又活過來。
河邊人驚叫：公子上來了。
李黛在水邊，嗅到腥，莫名的安慰。就像第一次見到子思。知道是曖昧，蜚語飛，似箭，穿透她曾是多麼敏感的心。全都捨棄也值得，他是她的最誘人的餌。相思分秒在瘋長。她只要他，而他看她做玻璃缸裏優遊的魚。懷了親切和溫柔。
他應約來了。依舊是不答應。無法捨棄妻兒，也不想。一時性起，李黛跳下河去。
衛人的身上全是她眼裏的溫柔。他知道這一生，只能要她上來伴他，才能活得下去。又是無數的餌。但她到底要什麼。十多年了，他還是不知道。
一個異樣的黃昏裏，天邊晚霞紫光灩瀲，水般鏡般。衛人迎來了老者。飄髯若仙。拂塵揮下，有魚進到衛人的'簍中。我把徒兒子思化魚，做河豚。定能引鰥。
衛人木訥，老者走遠方纔醒悟。急切將河豚切開，懸到鉤上。匆匆之中還是覺到有什麼刺痛全身，沒有傷。等放下餌，明白是河豚哀傷仇視的眼光。已經顧不得了。
她立刻來了。紫的斑紋因興奮發出細碎的光。拼命地嗅着，好似是她的另一條命。
衛人驚得合不上嘴。轉念間把鉤拽起，他怕她被毒死。她詫異地看着突變，企求的神情遞到岸上。衛人咬牙，再次放下。只要她喜歡。
她圍着餌跳起舞。無骨的腰肢訴說着愉悅。詭異的鮮美，與自己體內的氣息多麼吻合。尋了多年，終於來到。
脣兒一觸再觸。岸上衛人的心也提起又放下。
聰慧如她知道不能下嚥。龐大的肌體因不能愛到的憂慮迅速消瘦。
無法忍耐。朝着劇毒撲去。
子思拽起李黛，溼淋淋如魚。何苦這樣做戲？他的冷漠比水更鋒利，李黛聽得見有什麼東西從身體裏飛出去。那是她好多年來隱忍的愛。
她吞噬的時候如高貴的公主，朱脣輕動，河豚的半片身子一點點進了她的口。她笑着，知道毒素頃刻間就會發作。
我叫鰥。謝謝你癡心這麼多年。
衛人哭了。
他捨棄了一生等了半生纔得到了她，卻死在他眼前。
賣魚賣魚。繁華的集市上衛人的叫賣聲引得人頭攢動。都驚歎這樣罕見的魚是怎樣釣上來的啊。
不過如此。衛人意冷。心血染就的愛情竟是敵不過一塊毒餌。高山的廟裏，多了一具和尚的軀殼。
歲月長又長，你錯過的不單是一個女人的初愛。哀傷的語氣在生硬的網絡世界裏毫無色彩。
子思只覺肩痛。撈起李黛時，她懵懂中仍懷了恨咬了他。很多事錯過就無法重回。他一直都明白。而李黛冰雪聰明，怎會不懂？
衛人挽着李黛走進新房。抱住她，如此地貼近，爲何心裏感覺還是遙遠？
如水的秋夜裏，子思不能眠。恍惚中，一條魚游來，咬住他，並對他說：終於等到你。說完就死了。他突然地心痛，痛到麻木。
滑嫩的肌膚像極了魚。青梅竹馬的玉人終於在親朋祝福裏合巹做了夫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