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光尚媚，殘花卻已落盡，如今我正垂垂老去，如過去你所央求那般----活下去。這原不是我的初衷，但因我的整個生命滿是遺憾，如何痛快了斷。於是，只能帶着這具皮囊，跋山涉水，讓自己停在不同的人身旁。他們必定已忘記我，又或許沒有。
直到離散的離散，死去的死去。而未曾在你身旁的我，竟然至此都無所依傍。這日升月落的幾十年，再也沒能改掉年少的習性。
老去的我，忽然覺得無限可悲。你還記得我嗎，還會記起嗎。
最初，用幾秒即刻浮現的臉，你有試圖去複製這張臉在腦細胞嗎。
這時，你還活着嗎。活着的你還會用一分鐘、一個時辰、或是花去很多時間努力的記起重複記住那張臉嗎。這張年輕的滿是淚痕的臉。譬如，你偶然看到現在的我，滿是皺紋與心酸的眼。你會心痛我的老去嗎。
我猜你不會有這樣的心情了，畢竟，我們都老了。我也許久不曾有。
或許，你已不再人世。但我還是無比迫切的想要知道一些無從拷據的事情。臨終的你可有閉着眼突然想起我的臉，然後，一生，至此不現。你垂了淚，意識即將幻滅，但你還能聽到世間對你的留戀。在某個我正在路途奔行的庸碌時刻，你深深懷念。這一世，你我不曾開口說過一句與愛與永遠有關的話。而後來，這種話氾濫在脣邊。只有心知道，再也不會那樣牽掛一個人了。
但，這失去言語的年月，我何其執戀你，以至不敢停下，到老垂死都盼着你過得好。不再憂鬱。
如是，這個陰翳的'午後，我翻起多年以前寫予你的句子，那些事，我幾乎無法想起是如何愉悅的過程，讓我終其一生都在做着無畏的懷念。我似乎又想起事情的起落差致。我曾經試圖將其整理清晰，但卻遲遲不敢落筆。你知道，我必然悲劇收尾。就好像年少時我錯誤的把出生歸咎於悲情，非要把接下來的一生活至悲慟才滿意。滿是衝動的年紀總是覺得輕易就是一生，在遲暮之年方纔想到自己何以一語成讖。但這是我願嗎。
你還能試着想起，我們之間不曾鑿開的路徑。想當時，是怎樣的羞澀，不敢許諾。又是怎樣的傷心，失卻了一段美好的誠摯。
那個年代裏的我們，滿是萌動的心，如同發芽的春，落紅如雨澆滿心扉，連對方掉一滴淚都無措到抱緊雙臂，恨不得嵌入骨頭去疼惜。然後變着法讓對方笑。這真是美好的意願。
然而季節已過多時。於我而言，春紅謝了綠林枯已是妄論。眼睛欲見渾濁模糊。竟然還是猜測着你還會否因着舊事掩着胸口兀的在某個清晨笑起來或是捂着臉若無其事的哭出聲來。
你身旁的人，依然熟睡在枕邊還是你也選擇了孤獨闖蕩。如果當時的我不夠聰明，或許便不會攫取了這麼一段極致的痛。若當時的我不選擇從今愚笨的沉默下去，也許也不會活到今日。
許多事，真是一念之間。
這幾十年相繼流的淚，都是一場不甘。罷了，我早已知道這些皆是枉然。只是，到死，我才發現我的蠢。我這樣想，你會責備自己嗎。
成片染霜的寂寞，足以將所有難以自禁的祕密腐化。我說過，如果要失去，我們一同死去。說這話的我帶着不能靠近你的遺憾活到當下，甚至不能得知你尚否存活於世界。想到這裏，心不可遏制的蔓延空洞與悲涼。
桌上厚厚一堆信跡，有着歲月鑿穿的碎洞。蘊開的字根，尚能勉強讀暢。不知是雨還是淚將其雕琢至如此淒涼。
那時，雙十年紀，眉間藏匿偌大的勇氣與蒼老。容不得他人說一句幼稚。卻不曾試想真正有一日年邁。眼睛不再明亮，視線不再寬敞，只能一個人在舊式宅樓裏翻過數紙對青春的控訴與留倦。滿紙怨念罪狀，仿照別人的路走自己的生。
如果不是這些，我已無法想起年輕時的焦躁。何其衝動的邁向一軌一軌的心情，又是如何在車廂聽着四起的酣聲，寫下一段又一段對你的想念。
終究，往事成了明豔的漏洞與缺口。
窗柩透現出我滿是溝壑的臉，我已不能想起過去的我如何被矚目。這雙你不曾牽過的手，撫摸過多少陌生人的脊背。厭倦，無休止的接近與背棄，成了生活的宗旨。直到有一日真的疲倦，又或許是自覺已不能擁有被迷戀的資本，選擇這樣的方式終老。
沒有愛，亦不曾真正活在人間。
最美好的，獨獨是你那醉人的羞澀。
在那樣的年代，於夜半時分偷偷握着聽筒沉默不語就滿足極了。即使雙方一言不發也能自顧蹙眉壓笑，這樣窘迫的從容尤其舒心。
但我們都不再願意記得或相信曾經有過這般苦澀的甜蜜。並且當時的我，不知那將會是日後我掩着肋骨竭力保全的僅有的純淨。也未料到那樣一種簡單的感情，清潔的氣息，不定時的問候，甚至連一句情話都不曾正式出口----卻左右了我一生。所有的輾轉，皆彷彿那是我最初的嚮往與最後的信仰。
分別後的我，不忍將自己毀滅。爲尋得根由，但已非爲保存。後來，又實在沒有勇氣摧毀得之不易的一切。
只消無言寂滅。如我欲言，終將寂滅。連你也湮滅。旦夕之間而已。
但又想那些年，依舊擁有繁盛的勇氣，去往有你的地方。在無人的海邊，摁熄菸蒂。一盒又一盒。直到嗆咳。就着潮水衝擊雙腿，這樣危險的遊戲足以讓我毫髮畢現的憶起你是如何站在那裏。微微笑着在人羣裏，不經易的完整了我記憶的漏缺。但始終不想得知你過得如何。是依舊矇混，白日倦了便睡，又總在深夜醒來，過着不夠整齊卻泰然的生活。看着身邊的良人漸漸蹉跎爲庸懶婦人，你也大腹便便成了庸惰的中年男人，滿臉的不屑與粗俗…
這些都是我不願見的。那時的我，真怕，目睹這樣的你。
我太怕自己失望，若你已不是我腦中模樣我於心何忍這多年的念想。卻不料，我是一個讓人多麼失望的人。沒有靈魂，亦沒有對生的野心。
想來，一無所得，老無所依，是必然。
如果你還活着，收到這些字的同時，會不會詫異。想何年何月我曾遇到過這樣一個人，搖搖頭，想許是弄錯了地址罷。又或許，你讀着覺得這筆跡恍然熟悉，摩娑這滿是淚染過的紙。吃力的拼湊。一瞬間，乾涸的心，涌出兩行濁淚。覺得不可思議。再或許，你的後代收到，憤怒的將其撕毀。但我想他們或許延續了你的良善，那時的你不在人世，你完成了你做爲人的責任。你的子孫將它們燒在你碑前。即便你無法看到，我也無憾。但你真的能看到嗎。在我我根本不知曉你的地址時。
可我還是想讓世人知道，老去的我，還能堅持年少的事情。我一生未曾遇到過愛情。那麼，你告訴我，當時的我們，是在愛嗎。
如果你還活着，活着的你還能想起我的臉嗎。
你會將這個祕密守到真正離開這世界的那天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