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漲，天猶長，水猶長。我背上行囊，回家，去南方。——題記。我終於還是站到了這片浸滿了血腥的大漠。那一刻我甚至撫摸到了心裏浩淼無邊的悲壯。
我是蹀躞。那一年，我在江南桃林邊的家裏。我爹造得一手好劍，方圓二十里，無人不知顏鋒的利劍天下無雙。我娘叫桃花，每年春末光景，她就用後院桃林裏的桃花瓣兒做成一塊一塊酥麻香鬆的點心，蘸着家鄉盛產的酒釀蜜糖。那是我一輩子也忘不掉的香甜。我娘做這點心的時候，臉上安靜地笑着，兩瓣紅脣像極了飄在風裏的殷紅的桃花瓣兒。她用她柔白纖細的手指掠過我的臉頰：蹀兒，讓你爹來品品味兒。我是在五歲那年開始練劍的。當時我爹已經被請去京師了。我跟我爹的師兄學劍，同行的還有那師兄的獨子，叫異。他大我幾許，稱讚我天生就是塊練劍的材料。我出生的村落大抵流傳着這樣一個故事，說我一出生便會小步子地走動，向着南面的那片桃林，也不哭鬧，只是小步子地固執地走。直到我爹攔住我，把我抱回到牀上。我把這事兒告訴了異。他只是笑。可我分明看到了他眼裏深邃而龐大的紛憂。
西漢初期，江南顏氏喜得一女，落地便會小步南行，故得名蹀躞。其母面善而形美，熟諳廚藝，但身世不詳，人稱其爲桃花。其父爲江南鑄劍世家出生，名聲在外，其劍之利天下無雙。奇年以後，匈奴貴族趁中原各國不斷進行兼併戰爭之機，帶領騎兵南下攻城。顏氏受命效力於京師，遂離家北上。戰事甚危。匈奴之勢極盛，破其邊疆，民俱西遷。橫屍遍野。朝廷遂下令封城，垂死抵抗。
七日有風北星側移宜祭祀、遷土、嫁娶我終於還是站到了這片浸滿了血腥的大漠。那一刻，我甚至撫摸到了心裏浩淼無邊的悲壯。我永遠無法忘記兒時的那場浩劫。我爹趕去京師臨戰，戰事危急仍頑強奮戰，戰死沙場。隨着這個噩耗一併而來的是匈奴張狂的進攻。他們放火燒了後院的桃林，廢了江南的大批作物。他們野人一樣地進入村莊燒殺搶掠。我永遠無法忘記我娘是怎樣強忍着悲痛抱起我奮力地往西奔。她的牙齒緊咬着下脣，血滴就順着脣緣滑進我的口裏。我的口腔頓時充滿了血腥。我看到一白衣僧人擋在我娘前面，他說：桃花，你逃不掉。你是顏鋒的女人。他殺了我們的領軍。你要償命。我娘冷豔地笑了。我從沒見過她笑得如此絕望。她說，好。然後突然往那僧人的方向奔去。她把我從她身後扔給了異，大聲喊，快，帶她走！然後她就倒在了那僧人的腳下，我迷離地看到一朵紅色的花，在大漠裏開放。異說，蹀，你記住。那個人叫無境。他帶着我飛快地跑，我握着他的手臂感覺得到安全。我的嘴裏依然有母親血液的味道，那是我兒時記憶的味道。美好至此消失殆盡。我悲傷卻找不到一點眼淚。那一年我六歲。我看看異，他只是堅定地往前跑，可我分明看到了他眼裏深邃而龐大的紛憂。我狠很地在心裏念：無境。
十五日晴忌利器諸事不宜十年後，顏氏獨女隻身立於大漠。她手持利劍，沿途探尋一僧名曰無境。大漠確有無境一人，三年前因悔恨殺一江南女子自刎。時匈奴漸退，但邊境仍時有異軍突起，不可小視。躞探得無境死後餘一長子，名曰影殿。但聞日荒於嬉，無心向武。影殿時爲大漠少主，因其父無境武藝高超而得人尊敬。躞遂願取之性命以報殺母之仇。
十九日大風有血光忌出行，宜沐浴，誦經解災無境的死決不能澆我心頭之恨。我想到之前的一切：我爹，我娘，我的族人、家鄉和桃林。這一切的毀滅，全是拜這大漠所賜！我原有的安定詳和與世無爭的一切，影殿，我要向你討還。我潛心習武十年，終於是站到了這片浸滿了血腥的大漠。這十年裏，沒有人願意教我練武，他們懼怕收容了顏鋒的女兒會惹來一身橫禍。我只一人苦練、苦研，幫人做最髒最累的活兒去偷學閣內的上乘劍法。而你，影殿，只是就着一點基礎和無境的名聲作威作福罷了，你居然毫無愧疚地扮演着至高無上。無境是大漠的第一劍客。十年前，他殺了我娘。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潛入聖殿，見到了高高在上的影殿。他輕輕地揚了下眉，走了下來。我說，影殿，我是蹀躞。他笑笑，說我知道你會來的。他手一揮，劈掉了邊上的一堵高牆。我分明感受到他體內深厚的`真氣。我立刻覺察到“荒廢武藝”一說只是戲言，事實上我是來送死。但我當然不會退縮。是他毀了我的一切。我下意識地咬破了自己的嘴脣，血紅的腥味頓時佈滿了我的口腔。我冷冷地說，影殿，你該死。我拔出了劍。
當影殿在我身前倒下的時候，我看到了他微揚的嘴角。我的心在笑，有一種飛揚的快感在我的胸腔瘋長。我的衣囊裏拿出那一瓣風乾了的花瓣。那是江南西遷的時候，衣服上帶下的一瓣桃花。它已經被燒掉了一半。我把它放到影殿的脣上。以祭奠我心中的江南。我把花瓣放上去的那一刻，他呼出了微弱的氣息，他用最後的聲音告訴我：蹀躞，你聽好，桃花是無鏡的女兒。你記住，不用抱歉，好好地，快樂地生存。你可以贏你想贏的一切。
我想到來大漠報仇前一晚和異的對話，我們的對話很簡單，我說，異，我要去大漠。他說他知道他攔不住我，他問我，蹀，等報了仇，想做什麼呢。回南方。我迷離地望着南邊，彷彿眼前一片巨大的桃林無窮盡地鋪展開來。我娘舒緩地說：蹀兒，讓你爹來品品味兒。我聽到異的聲音，他在說我等你。我感到他是微笑的，可我分明看到了他眼裏決堤了的深邃和紛憂。
影殿說，蹀躞，桃花是無境失散了的女兒。她有着桃花般殷紅的脣。頸上有顆花瓣狀的暗痣，只有近看才認得清。無境在三年前自刎。他說，蹀躞，別難過。我知道會有這一天。你要答應，好好地，快樂地生存。我十年怨恨的出口竟然是殺掉自己的哥哥。我終於明白了一切。終於明白了影殿是怎樣幾乎自動地耗盡了所有的氣力，然後對我說，好好地活。其實輸贏都是藉着長者的教誨的。我們爲了結果經歷了太多，遇到了不同的長者，也同樣經歷了轟轟烈烈的愛恨。於是江湖的師徒紛憂，也就這樣淡定下來。我終於落下了有生以來的第一滴淚，它掉進了影殿的脣尖，然後變得冰冷。原來我從一開始就一心向着南方，小步但執着地走。因爲那兒是家鄉。
聽說家鄉是有柳蔭的地方南方的村莊散發旖旎的感傷瀲灩湖光姽嫿女子對鏡梳妝
你要不要回家讓我們一起上路去南方大漠如此荒涼我們說好要一起去見爹孃去品嚐那久違的酒釀蜜糖去佈置夢中的明亮閨房我們還有家
走吧丟棄悲傷遠離廝殺快跟上天亮前我們重新出發回家去南方
天邊鳥還在唱南方是家鄉南方是家鄉……
廿五日，一女子負劍南上，面容迷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