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遊蹤寫景美文

黃山是我們安徽省的大山,也可説是全中國罕有的一處風景幽勝之境。據所有黃山圖志都説此山有高峯與水源各36,溪24,洞18,巖8,高1170丈,所佔地連太平、宣城、歙縣三縣之境,盤亙300餘里。相傳我們的民族始祖皇帝軒轅氏與容成子、浮丘公曾在此山修真養性並煉製仙丹,這座山名為黃山,是紀念黃帝的緣故。

黃海遊蹤寫景美文

民國25年夏,我約中學時代同學周蓮溪、陳默君共作黃山消夏之舉,遂得暢遊此山,並在山中住了半個月光景。於今事隔20餘年,我也曾飽覽瑞士湖山之勝,意大利阿爾卑斯峯巒林壑之奇,法班兩境庇倫牛司之險,但黃山的雲煙卻時時飄入我的夢境。我覺得黃山確太美了,前人曾説黃山的一峯便足抵五嶽中之一嶽,這話或稍失之夸誕,但它欲把天下名山勝境濃縮為一,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盤旋曲折,愈入愈奇,好像造物主匠心獨運結撰出來的文章,不由你不拍案叫絕。

現憑記憶所及,將20年前遊蹤記述一點出來。黃山第一站名“湯口”。距湯口尚十餘里,山的全貌已入望,兩峯矗天,有如雲中雙闕,名曰“雲門峯”。凡偉大建築物,前面必有巨闕之屬為其入口,黃山乃“天工”寓“人巧”的大山水,無怪要安排一個大門。那氣象真雄秀極了!自湯口行5裏,即入山。

我們入山後,天色已晚,投宿於中國旅行社特置的黃山旅社,一切設備皆現代化,雖沒有電燈,煤氣燈之光明,也與電燈不相上下。從前遊黃山,第一夜宿慈光寺,或雲旅社即在該寺故址,或雲寺尚在,距此不遠,未及往觀。旅社過去十幾步便是那有名的黃山温泉,天然一小池,廣盈丈,深及人胸腹。温度頗高,幸有冷泉一脈,自石壁注入泉中,才將泉水調劑得寒温適度,但距冷泉稍遠處,還是熱得教人受不了。天下温泉皆屬硫磺,黃山獨為硃砂,水質芳馥可愛,相傳黃帝與容成等在這裏煉丹,温泉所從出之峯名煉丹峯,有天然石台名煉丹台,他們煉丹時所用爐鼎臼杵今猶存在,不過日久均化為石。温泉的硃砂味據説便由煉丹時所委棄的藥渣所蒸發。我們浴罷,已疲極,吃過晚餐後便去睡覺,誰有勇氣更爬上高峯去尋找我們始祖的仙蹤呢?

第二天僱了三乘轎子開始上山。黃山以雲海著,所以又名黃海。山前部份名“前海”,山後部份名“後海”,我們是由前海上去的。一路危峯峭壁,紫翠錯落,花樹奇石茂林,蔚潤秀髮,已教人目不暇給。再過去,地勢陡然高了起來,有地名“雲巢”,又名“天梯”,不能乘轎,要攀援才能上。

過了雲巢,我們看見三座大峯,屹立在山谷裏,一名“天都”,一名“蓮花”,一名“光明頂”,平地拔起,各高數百丈,難得的是三峯在十里內距離相等,鼎足而立。我們先登天都,初抵峯麓,見一大石前低後聳,前鋭後圓,夾在峯間,活像一雙居高臨下,欲躍不躍的老鼠,是名“仙鼠跳天都”。更奇的對面數十里外羣峯OE竇洌鍾幸淮笫釹褚雙蹲着的貓兒。一鼠一貓,遙遙相對,貓似蓄機以待鼠,鼠似覓路以避貓,天工之巧,一至於此,豈人意所能到?

天都是一座膚圓如削,高矗青雲的石柱,峯麓尚有若干石級,再向上便沒有了。人們就石鑿蛇徑,蜿蜒盤附而升,很危險也很累人,輿夫每人腰間都繫有白布,展開約有二丈,原來是給遊人預備幫助登山用的。他們將布解下來,叫我們系在腰裏,或牽在手裏,他們執布的一端在前面拖掣,我們便省力多了。即不幸失足,也不致一落千丈。以前黃山有專門揹負遊客者,以布襁裹遊客如嬰兒,登山涉嶺,若履平地,號曰“海馬”,惜今已不見,於今這類布牽遊客的,只能喚之為“海蟻”或“海蛛”吧。

雖然有輿夫相幫,仍然爬了兩個鐘頭始能到達峯頂。那峯頂有一石台,明萬曆間有蜀僧居此台,樹長竿懸一燈,每夕點燃,數十里外皆可見。不過油燈光弱,或以為若能易以強力電炬,整個黃山都將成為不夜城了。不過我以為天有寒暑晝夜,人有生老病死,乃自然的循環之理。我頗非笑中國道家之強求不死,也討厭夜間到處燈光照得亮堂堂,尤其山林幽寂處,夜境之美無法描寫,用光明來破壞,豈非大煞風景麼?

峯頂稍平坦,周圍約三四丈,是名“石台”,我們站在這台上,下臨無底深壑,不禁慄慄危懼。但眺望天都對面數十里外那些羅列的峯巒,又令人驚喜欲絕。

那些峯巒,名色繁多,有所謂“十八羅漢渡海”者,最逼肖。羅漢們或擔簦,或橫杖,三個一羣,五個一簇,有回頭作商略狀者;有似兩相耳語者;有似伸腳測水淺深者;有似臨流躊躇露難色者;每個羅漢都是古貌蒼顏,衣袂飄舉,神態各異,栩栩欲活。或將謂山峯肖人,容或有之,擔簦橫杖,則又何故?不知黃山多古鬆,兩株側掛山肩的,一株僕到山腰的,看去不正像簦和杖麼?至於海,便是雲海。不成海的時候,瀰漫oe宀腦破粕揭彩撬媸倍加械摹U夥盎秀見前代某文士的黃山遊記,事隔多年,記憶不真,隨便引引,請讀者勿罵我抄襲。

下了天都,我們踏過一條很長的山脊,人如在鯉魚背上行走,既無依傍,又下臨無地,側身翹趾,一步一頓,幸輿夫出手相攙,不然,這數十丈的怪路恐渡不過去。

我們早起後在中國旅行社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爬了一上午的山,飢腸早已轆轆。將託旅行社代辦的'食物打開,在此舉行野宴。六個輿夫各人帶有乾糧,但我們仍把吃不完的東西分給他們,他們都感謝不已。

飯後,休息半小時,遙望蓮花,又名蓮蕊的那座高峯,不禁咄咄稱異。這座大峯比天都還要高十幾公尺――舊以為天都最高,誤。説它是蓮花,真像一朵蓮花,不過並非盛開之蓮,卻是一朵欲開未開的菡萏。凡所謂山者皆下大上小,無一例外,蓮花峯也是座同天都一樣平地拔起的通天柱,惟三分之一的根基部向裏稍稍收縮,漸上漸向外凸,再上去又收縮起來。為了中部外凸的幅度稍大,雨水難得停留,草木種子也無法紮根,變成光滑的一片。又外凸的弧線頗為玲瓏,山中間又有坼痕兩道,遠遠看去正像兩張蓮花瓣兒包住蓮蕊。這想是神仙界的千丈白蓮,偶然隨風飄墮一朵於塵世麼?蓮花,你真是世界第一奇峯呀!

不過要想接近此峯還得走十里路,這十里路是在一條很長的山溝裏走的,即名“蓮花溝”。路極欹側,忽高忽低,忽夷忽險,轎子不能坐,只有靠自己走。

我們又開始來攀援另一高峯了,山徑曲折,螺旋而上,鑽過好幾次幽暗的洞穴,前人曾戲比為藕孔,我們則為蟲,蟲想上探蓮蕊,自非從藕節通過不可。手足並用,又爬了兩小時始達峯頂。峯頂本有橫石,長數十丈,稱為“石船”。到了峯頂反不能見。蓮花峯頂也有平坦處,面積大小與天都者等。我們在峯頂停留了一小時左右,始行下山。

下山總比上山快,不過費一小時許便抵達峯趾。對面光明頂,再沒氣力上去了,而且天色也不早了,只有上轎向文殊院進發。這是我們預定的掛單處,要在這裏寄宿一夜。黃山前海以文殊院為界,過此便是後海了。

一路風景仍是奇絕妙絕,三人在轎中掀開布帷向外窺視,一尺一寸都不放過,只有喝采有份兒。看見一段好風景,更免不得手舞足蹈,輿夫只叫“當心!”真的,我們也太大意了。只顧用眼睛向遠處看,卻忘了向下看,腳底無處不是危機四伏的深坑,轎子若不幸掀翻,滾了下去,怕不摔個粉身碎骨。文殊院雖屬有名禪院,規模甚小,木板為四壁,瓦滲漏,則補以黃鏽之鉛鐵皮,看過西湖靈隱那類大寺,對文殊當然不入眼。不過聽説以前的文殊院並非如此,洪楊之亂曾一度遭焚燬,後來補建,似物力不充,只落得這一派寒傖景象了。我們到時,有人在院裏作佛事。正殿上有十幾個和尚披着袈裟誦經、鐘聲、鼓聲、木魚聲與梵唄聲喧闐盈耳。周蓮溪女士素好靜,只叫“不得了,今晚佛事做到12點鐘,我便要通宵失眠了。”其實何止蓮溪,我也頂怕鬧,錯過睡覺時間,便會翻騰竟夕。黃山乃遊覽之區,怎麼人家佛事會做到山上來?這個檀越太不顧遊客安寧,負黃山治安之責者似乎該取締。幸而問廚下小和尚,始知來黃山作佛事者,究竟絕無僅有,這次是山下居民與寺僧相熟者託為超度亡人,是例外之事。而且佛事時間亦有一定,九點鐘前定必結束,我們於心始安。

因距晚餐時刻尚早,我們想出院四處走走,輿夫説距此約三四十丈路有一平台,前後海景物可以一眼望盡,何不去領略一下。

遵照他們指示,找到那個天然石台,居高臨下,放眼一望,但見無窮無盡的峯嶂,濃青、淺綠、明藍、沉黛、以及黃紅赭紫,靡色不有,有如畫家,打翻了顏料缸;而羣山形勢脈絡分明,向背各異,又疑是針神展開它精工刺繡的圖卷:“江山萬里”。時天色已入暮,這些縱橫錯落的峯巒被夕陽一蒸,又像千軍萬馬,戈戟森森,甲光燦燦,正擺開陣勢,準備一場大廝殺。啊,我怎麼把“廝殺”的字眼帶到這樣安詳寧謐的境界裏來呢?太不該,太唐突山靈了。是的,那絢爛的色彩熔化在晚霞裏,金碧輝煌,寶光煥發,只能説是王母瑤池召宴,穿着雲衣霓裳,佩着五光十色的環的羣仙,正簇擁於玉闕宮之下準備赴會吧。這景色太壯麗了,太靈幻了,我這一支拙筆,實不能形容其萬一。

次日,我們又向後海進行。一路景物與前海相似,而以“百步雲梯”、“鰲魚峽”、“一線天”為最奇。我們先説“鰲魚峽”,這是一大石,中裂巨罅,迎人而立,似鰲魚在那裏大張饞吻,等人自獻作犧牲。遊客想換條路走,不行,四面皆危巖峭壁,只有這個出口。我們進了鰲吻,見石齒,森然可畏,只恐它磕將下來。幸而我們竟有舊約聖經約挪聖人的福氣,他被吞入鯨腹三日三夜,居然生還,我們進了鰲魚的咽喉,也安然走出。

那石鰲也真怪,它是一條整個的鰲魚,不僅嘴像,全身都像。我們自它鰓部穿出,便在它背上行走,這比天都下來時所行的那條鯉魚又不同。它周身像有鱗甲,有尾,有鰭,還有眼睛,雖僅一個置於頭部的石窟窿,但卻是天然生就,並非人力所為。蓮溪是研究生物學的,我問她這是不是真的鰲魚?也許劫前黃山真是海,這個海洋的巨無霸,遺蜕此處,日久變成化石吧?蓮溪笑答道:“也許是的。幸而這條鰲魚久已沒有了生命,否則今日我們三人六個轎伕做它一頓大餐,還不夠它半飽呢!”

百步雲梯位置於一峭壁,一條彎彎的斜坡,恰如人的鼻子,孤零零地凸出於面部,人從這峭壁走下去,沒有欄杆之屬,可以搭一下手,山風又勁,隨時可將人吹落壁下,也夠叫人膽戰心驚了。

到了獅子林,這個寺院比文殊院大。我們在這裏用午膳。黃山佛院供客膳宿,費用均有一定,由黃山管理處議決懸示寺壁,不得額外需索。這方法真好,和尚是出家人,替遊客服務,聽客自由佈施,並不爭多競少,不過像普陀九華等處的勢利僧人,給錢不滿其意,那副嘴臉,可也真叫人看不得!

在獅子林遇孫多慈女士與她太翁在此避暑、寫生。孫時尚為中大藝術系學生,但畫名已頗著。又遇安徽大學胡教授,帶了幾個學生各背鳥槍之類來黃山尋覓生物標本。因為他原在安大教生物。

黃山山勢險峻,路又難走,50斤米要三個壯漢始能盤上來,山中居民的給養來得真不容易。和尚供客的素膳決不能如普陀九華的可口,無非醃菜、幹豆、筍乾、木耳之類,新鮮蔬菜,固然不多,連豆腐都難得見。那些乾菜以纖維質太多,嚼在口裏,如嚼木屑,不覺有何滋味。才覺悟前人所謂“草衣木食”那個“木”字的意義。

飯後,出遊附近名勝,始信峯乃後海的精華,是三座其高相等的大峯,香爐腳似地支着,峯與峯之間相距不過數丈,遠望如一,近察始知為三。名曰“始信”,是説天然風景竟有這樣詭異的結構,聽人敍述必以為萬無此理,及親身經歷,親眼看見,才知宇宙之大果然無奇不有,才不由得死心塌地相信了。這“始信”二字不知是那位風雅文士所題,我覺得極有風趣。

這三峯和天都蓮花差不多一樣高,而更加陡峭,費了很多氣力,才爬到峯頂,有板橋將三峯加以溝通,有名的“接引鬆”橫生橋上,遊客可借之為扶手。據説從前橋未架設時,遊客即攀住此松枝柯,騰身躍過對面。我國人對大自然頗知嚮往,遊高山亦往往不惜以性命相決賭,這倒是一種很可愛的詩人氣質。

我們居坐始信峯頭,西北一面,高峯刺天,東南則沒有什麼可以阻擋視線,大概是黃山的邊沿了。那數百里的繡川原是屬於太平、青陽縣界,九華山整個在目,但矮小得培土婁相似。或謂浙境的天台、雁蕩、天目,天氣晴朗時也可看到,不過更形渺小如青螺數點而已。前人不知,以為是地勢高下之別,圖書編引黃山考雲:“按江南諸山之大者有天目、天台二山……天目山高一萬八千丈而低於黃海者,何也?以天目近於浙江,天台俯瞰滄海,地勢傾下,百川所歸,而宣、歙二郡,即江之源,海之濫觴也。今計宣歙平地已與二山齊,況此山有摩天戛日之高,則浙東西,宣、歙、池、饒、江、信等郡之山,並是此山支脈。”他們不知我們所居地球是圓形的。我們站在平地上,數十里內外的景物尚可望得見,百里外雖藉助望遠鏡也無能為力了,因為目標都落到地平線下面去了。但登高山則數百里內外的風景仍可收入視線,不過其形皆縮小。這是距離太遠的關係,並非地勢有何高下。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難道天下果不如泰山之大麼?

我們遊黃山一半是受了雲海的吸引,雲海並非日日有,見不見全憑運氣,那天在始信峯頂,卻目擊到雲海的奇觀,可謂山靈對我們特別的優待了。抗戰期中,我在四川樂山,寫了篇歷史小説題為《黃石齋在金陵獄》,寫石齋所見黃山雲海一段文章,其實是根據我自己的記憶。這篇小説以前收入《蟬蜕集》,其後又編入《雪林自選集》讀及者甚多,不好意思在這裏復引。但我寫景的詞彙本甚有限,寫作的技巧也僅一二套,現在設法再把黃山雲海的光景描繪一番,我覺得很對不住讀者。

不過雲海有幾種,一種是白霧鎊鎊,漫成一片,那未免太薄相;一種是銀色雲像一牀兜羅棉被平鋪空間,説是海亦未嘗不可,只是沒有起伏的波瀾,沒有深淺的褶紋,又未免太單調。那天我們在始信峯頭所見,才是名實相符的雲海了。那海鋪成後,一望無際,受了風的鼓盪,洪波萬疊,滾滾翻動,受了陽光的灼射,又閃躍藍紫光華,看去恍惚有吞天浴日的氣派,有海市蜃樓的變幻,有鯨鰲擲的雄奇,誰説這不是真的大海?這和我赴歐途中所見太平、印度、大西洋的形貌有何分別?我們只知畫家會模仿自然,誰知大自然也是位丹青妙手,高興時也會揮灑大筆,把大海的異景在高山中重現出來,供作欣賞哩!

“觀”、“散花”、“進寶”諸峯,都在始信範圍以內,不及細觀。下山後,天色已黑,在獅林寄宿。次日遊大小“清涼台”,其下羣峯的形狀,千奇百詭,無法描擬,我真的詞窮了,只有將袁子才黃山遊記一段文章拉在這裏湊個熱鬧。袁氏説:“台下峯如矢、如筍、如竹林、如刀戟、如船上桅、又如天帝戲將,武庫兵仗,佈散地上。”又遊“石筍”,我只好又抄一段徐霞客《遊黃山日記》前篇(按日記分前後二篇):“由石筍北轉而下,正昨日峯頭所望森陰徑也。羣峯或上或下,或巨或纖,或直或欹,側身穿繞而過。俯窺轉顧,步步出奇,但壑深雪厚,一步一悚。”霞客又説:“行五里,左峯腋一竇透明,曰‘天窗’。”惜我們未注意。他又説:“過‘僧坐石’五里……仰視峯頂,黃痕一方,中間綠字宛然可辨,是謂‘天碑’亦謂‘仙人榜’。”這個我們倒瞻仰到了。

回獅子林吃過午飯,知黃山較遠處尚有一景,名“西海門”。我要去看,蓮溪、默君已無餘勇氣可賈,輿夫亦説一路亂草荊榛,擁塞道路,行走不便,也不願意去。我因來黃山一趟不易,以後未見得再有這種機會,堅持非去不可。二人只好同意,輿夫大不高興,但也只有抬着我們上路。

一路果然草高於人,徑蹊仄險,彎彎曲曲走了半天,忽見有一大羣遊客,從對面過來。轎子六七頂,許多人步行簇擁。有兩頂轎子則前後各有身系盒子槍的衞士一人保護者,這真是“張蓋遊山”、“松下喝道”煞風景之至。徵詢一遊客,他説是汪精衞夫人陳壁君女士偕其公子今日來黃山,有衞士保護的那二頂轎子裏坐着便是她們母子。幸而他們已遊過西海門,轉過別處去了,不然,我們和這羣貴人一道去遊,一定弄得很不自在。

那西海門是藏貯黃山深處的一個奇境,萬山環抱,路轉峯迴,始得其門而入。我們連日身處高山,此時忽像一下子跌落到平地上。那東西兩峯,屹然對立,有如雄關兩座左右拱衞,又疑是萬丈深海底湧起的兩座仙山,這才知道“海門”二字叫得有意思,黃山因有前後海,又名黃海。

你以為兩門僅僅兩座峯麼?不然,東西兩門實由無數小峯攢聚而成、萬石稜稜,如排籤,如束筍、如熔精鐵,如堆瓊積玉,斜日映照,煥成金銀宮闕,疑有無數仙靈飛翔上下,令人目眩頭暈,但也令人氣壯神旺。天公於黃山的佈置,已將天地間靈秀瑰奇之氣發泄殆盡,到此也不覺有點愛惜起來,不然他何以把西海門收藏得這麼深密呢?想不到我們黃山三日之前,飽覽世間罕有的美景,最後還看到西海門這樣偉麗的景光,等於觀劇,這是一幕聲容並茂的壓軸,等於聆樂,這是一闋高唱入雲的終奏;等於讀文章,這是一個筆力萬鈞的收煞。啊,黃山,你太教人滿意了。

回宿獅林,第二日到缽盂峯的擲缽禪院,這個地方,異常幽靜,是我們預先與本庵主持通函約定的消夏處。於是我們的生活由動入靜,由多變入於寂一,打算學老牛之反芻,將黃山的妙趣,再細細回味一番,與黃山山靈作更進一層的默契,求更深一層的瞭解。